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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阿依达(下)

    特里休说自己能隐约看见替身,但除此之外暂时还没有别的感应,我姑且归因于是迪亚波罗的血脉在作祟,并再三嘱咐布加拉提好好保护她。

    “她或许比你想得更坚强。”后者沉静地回应我,蓝眸透过后视镜朝我投来意味不明的光,“相信她,也请你相信我。”

    我因这一眼而突然浑身不自在,被他这么多天来与我心照不宣的默契所震慑,我不该仅仅把布鲁诺布加拉提当作一个朋友或同伴来看,那反而是对他的轻视。

    他是共犯,是乔鲁诺的共犯,也是我的共犯,是与我同乘一舟的旅人。

    心思细腻的布加拉提总能猜到我想说的下一句话,也总能看出我的未言之言。他恪尽职守地当好那不勒斯的干部,也忠诚地对里苏特颔首,但他心里有不屈的傲骨和原则。

    那是和乔鲁诺一样的原则。他在鹰隼羽翼所投的阴影下蓄势待发,只要猛禽向不该涉足的禁区探去一寸,他们便会化为两条毒蛇缠绕他的身体,直到再次守护身后的宝藏——而这次将由他们自己来实现。

    我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的心思,却又被巨大的不安和惶恐所攫住心神。这是命运的赌局,而赌注将是我们所有人的未来。

    当我再次试探着想要询问布加拉提滚石的事之时,他巧妙自然地转移话头,去谈起了阿依达和拉达梅斯的悲剧。我猜想或许他认为此时谈这个失之庄重,也或者是他还不想将特里休牵扯进来,无论如何,我只好先应下待会与他共进晚餐的邀约。特里休眸中闪过一瞬深沉,而后兴致昂扬地一起聊着故事,车内顿时又洋溢着欢声笑语。

    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它不过是和无数的古希腊戏剧那样,把个人置于家国和民族的背景之下,以无情的命运促使他们走向死亡的深渊。

    不然,为什么偏偏是埃及的将军爱上了作为战俘的敌国公主?为什么偏偏是埃塞俄比亚再次造反,而将军却要亲手杀死爱人的父亲?为什么偏偏是忠心耿耿的他被为父报仇的敌国王子诬陷叛国,而后又由深爱着他的埃及公主所宣判死刑……

    戏幕落下之前,我始终在为这般颓然的命运扼腕,而后却在末尾看到,拉达梅斯与阿依达在漆黑的地牢中摸索着握紧彼此的手,而后紧紧相拥,空气缓慢从逼仄的甬道里流散,但是他们脸上却呈现出再纯粹不过的幸福的微笑。

    歌声化作了芦苇荡,他们乘着纸莎草编织的船穿行于莲花丛中,雾霭升腾之际,悲痛的公主正式登基为法老,并许诺天下人,只要她在位,埃及绝不再挑起战乱。她以这种方式来悼念曾经她所仰慕的拉达梅斯和她所轻视的阿依达。

    或许该庆幸于专业是文学史方向,我立马敏锐地察觉到在歌剧的结尾,船发挥了多大的象征作用,而后更是联想到,船在文学作品里时常被比作是人在命运中浮沉的载具。

    我们总在强调人要战胜命运,要主动掌舵,越过风雨和惊涛,但鲜少有人问,你究竟在何种空间里航行。

    是大海抑或溪流,是湖沼还是泥泞?

    命运的轨迹一旦确定,人在其中真的能改变多少?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颇有些悲观色彩,而鲁迅先生之前那番话又浮上心头。或许是生活实在太让我摸不清去处,我才因这不确定性而如此焦躁不安吧。

    我明明想好了对策,也该相信里苏特他们自己的选择,但就因为至少到现在我还无法确定,所以才对自己行动的迟缓而心绪不宁。

    看来今天必须把滚石问清楚。我默默握紧了手,而后冷不防对上布加拉提温柔的视线。

    演出结束,人们涌流般鱼贯而出,特里休仍然沉浸在三千年前的爱情悲剧里难以自拔,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发现因为心情沉重而难以说出只言片语。

    “阁下,或许您对我还有印象吗?”不远处同样还未离开剧院的黑影突然朝我们走来。我抬头看去,发觉是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她正眯着深邃的眼眸望我们。

    布加拉提端详她片刻,遗憾地摇头:“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您。”

    女人抿唇轻笑,声音如银铃:“布加拉提先生,我是雷尼家族的长女特蕾莎。”

    雷尼?我看向布加拉提,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已是如雷贯耳,对他来说理应更不陌生——雷尼家族从文艺复兴时期便在那不勒斯盘踞,得益于几个大画家从教皇那里得来的荣誉,加上自身与美第奇家族交好,他们直到现在还在那不勒斯的政坛据有一席之地,据说现任参议员便是雷尼家族的长子。

    而这位特蕾莎,想必也是个不小的角色。我虽然并不认识她,却能从她的举手投足间轻而易举瞥见强大气场。

    “雷尼女士,”布加拉提不卑不亢,微微颔首以示礼貌,“或许我只与你的兄长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吗……”特蕾莎一副若有所思模样,“但是既然没有恩怨过节,贵组织又为何要拒绝我们抛来的橄榄枝呢?”

    我听罢大骇,却又因为这事我并不知晓而选择缄默,只好等待布加拉提的下一步行动。特里休在一旁紧紧盯着特蕾莎,我感觉她抓我的胳膊尤为用力。

    “抱歉,女士,”布加拉提伸手,在我和特蕾莎之间划下透明的屏障,“在剧院谈公事恐怕不妥,何况这里还有不知情的人,你若有意见,我会择日传达给boss。”

    特蕾莎的目光在我和特里休之间悠悠转了一圈,而后她一挑眼尾:“原来前boss的千金和现任教父的未婚妻也是局外人呀,我受教了。”

    我顿时睁大瞳孔——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我和特里休两个人的身份……里苏特让布加拉提小队护卫特里休就是为了保密,而我和他的订婚仪式也是在私人别墅里小范围办的,来的人都是组织里忠心的干部。因此,要么有内鬼,要么就是他们家族的情报能力不容小觑。

    “热情抢我们的生意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此番我们诚心前来合作,你们却有眼无珠,实在惋惜。”特蕾莎缓缓道,语气却无半分温度。

    此话一落,我立马唤出替身,总有种难免一场战斗的直觉。

    布加拉提的脊背微微弓起,如同野兽看见敌人般警觉,我内心擂鼓战战,额角已渗出冷汗。

    幽蓝光芒在他周身环绕——他已经准备好随时放出钢链手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