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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谭珍珠捏捏她的脸:“你果然也是个小可怜。高中的时候就觉得了。”

    梁橙道:“你要是想说, 可以跟我说说。我嘴巴很严。”

    谭珍珠乐了:“看得出来。那我们来交换吧,我嘴也很严。”

    她翻过身平躺在床上:“其实我家家境还可以,我妈嫁给我爸之后, 就没工作过,我爸给她请了保姆,什么家务都不用她动手,我上初中之前, 她连最简单的番茄炒蛋都不会做。我爸以前是做木材生意的, 赚了点小钱, 就是应酬喝酒太多, 最后喝出来肝癌。”

    “幸好发现得比较早,做了切除手术, 虽然现在身体还是很差, 好歹命是保住了。生意当然是做不下去了, 那时候我们家还有点积蓄, 足够他和我妈退休养老,过潇洒日子了。”

    “讲到这是不是觉得还好?”谭珍珠笑着说。

    梁橙认真回应:“还好。”

    “要命就要命在,我他妈还有个哥哥。我爸什么都听我妈的,我妈什么都以我哥为先,我出生之前,在我家他就是天, 上房揭瓦, 谁都管不了。有了我之后, 我们家的老大就变成我了。我小时候其实我哥对我也很好, 特别稀罕我, 跟同学出去玩, 都要抱着我去炫耀。那时候我还没一岁呢, 我爸知道差点把他皮扒了。”

    说到这里,谭珍珠沉默了一会儿。

    到此之前,从她的讲述构建出来的,都是一个温馨的四口之家。

    “我哥吧,他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好儿子。就是从小被宠坏了,养废了,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赌-博。刚开始是小打小闹,有输有赚,后来等我爸妈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欠了两百多万,那是我爸第一次打他,拿皮带抽的。他跪在家门口痛哭流涕,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会赌了。我爸气得躺了两天才好,最后拿积蓄帮他填上了窟窿,又腆着老脸托人,给他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他真的改正了,每天好好上班,回家还学着做菜,周末带我爸妈出去休闲。”

    梁橙安静地听着。

    这种故事大多都有着同样的结尾。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故态复萌,自己的薪水输完,就从家里偷。我爸妈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什么方法都试过,就是改不掉。断断续续地,就这样把我们家掏空了,我爸妈为了给他还债,最后不得已把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卖了,现在住在我帮她们租的两居室里。”

    梁橙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昨天我哥来云沂了,找我,借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我上大学开始,他就陆陆续续地问我借生活费,起初是几百、几千,然后越来越多。”

    “不过我没给。这是我第一次狠下心拒绝他。”

    谭珍珠抹去眼角滑下来的水迹,吸了一口气说:“他哭了你知道吗?穿得邋里邋遢,胡子拉碴也没刮,哭着跟我说对不起我,对不起爸妈。我就想起我小时候每次一哭,他就抱着我下楼溜达,到处跟人家现我流鼻涕的样子,我快烦死他了。但是亲戚朋友还有邻居都知道他疼我,每次见我就问,你哥呢。”

    “小学六年级有一回,米雯在学校乱编我的坏话,同学都信了。我跟她吵架没吵赢,气哭了,给我哥打电话。他课都不上了,从学校翻墙出来,带着他那一帮傻逼朋友气势汹汹跑过来找米雯麻烦,米雯吓哭了,哭得可惨了,你肯定想象不到哈哈哈。”

    说到死对头的昔日窘状忍不住得意。

    “然后被我们学校老师发现,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差点报警。”

    “我高中考到了省重点,要住校,送我去学校那天,他非要给我铺床,铺的比狗窝还乱。走的时候一个劲说我,一会可别哭鼻子。后来我妈跟我说,回去的车上他自己在那哭得稀里哗啦的,说我们珍珠都没住过校,一个人在那好可怜,喊我爸调头回去把我接回来。”

    梁橙安安静静地听着,除了让她靠着自己,不知如何安慰。

    可能人性就是如此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不能当断则断。

    一个人的双面无法切割开来,拥抱他,坏的一面就要包揽;若想割舍,那些浓厚的情感也会连带剥离。

    谭珍珠说完,心里松懈不少,转过来问她:“你呢。这个世界上也有用钱不能解决的烦恼吗?”

    时钟在如水的夜色里荡过两点,两人都没有困意,头挨着头说话。

    梁橙在心里酝酿几番,才能将那团秘密剥开,从难以启开的牙关吐出:“我爸妈结婚,是家里安排的,他们之间没有感情。”

    政治联姻,对这种上流家庭来说,并不稀奇。

    谭珍珠上学时没少看这类言情故事,但先婚后爱的浪漫结局,只会发生在小说里。

    “后来离婚了?”谭珍珠问。

    梁橙点头:“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刚刚上小学。”

    “离了也好,硬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谭珍珠摸摸她头,“你跟你妈妈吗?”

    “嗯。”

    “你妈妈对你好不好?”

    梁橙从未和任何人、包括爷爷在内,说起过这些事情。

    从未启齿过,对她来说有些艰难。谭珍珠问一句,她答一句,要很缓慢、很小心地,一点点打开那个匣子。

    “我妈妈对我很好。”

    梁橙的记忆里,爸爸和妈妈之间也曾经有过一段和平时期,两个人对她都很好,那时候家里是和睦的。

    她那时还很小,不太记得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从某一天,两人发生一场很大的争执,那种和睦就再也没有过。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差,妈妈对爸爸好像有很大的意见,爸爸不爱争吵,总是沉默已对。

    梁橙更亲妈妈,两人决定离婚的那一天,她毫不犹豫,扑向妈妈。

    妈妈是很疼她的,只是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没过多久,妈妈又结合了新的家庭。

    “我继父不太喜欢我。刚开始还好,看在我妈妈的面子上,对我还过得去,不冷不热的,只是我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会故意冷落我。”

    梁橙心思很敏感,继父对她的不喜从未宣之于口,但她感受得到。

    住在一个厌恶自己的人家里,让她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安全感。

    她小心翼翼地告诉过妈妈,每次妈妈都安抚她:“别多想,他是你爸爸。”

    不是的。

    对她和继父来说,都不是。

    谭珍珠叹了口气:“大人总是这样,喜欢糊弄我们。”

    可小孩子只是小,并不是傻。

    “后来我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

    对梁橙来说,弟弟的诞生意味着,她更彻底地沦落为一个局外人。

    继父的刻薄慢慢不再掩饰,妈妈的心思也被弟弟分走,刚开始是一部分、后来是一半、再后来,几乎全部。

    梁橙转过好几次学。

    从妈妈带她离开梁家、后来和继父结婚、继父事业变动、有了弟弟之后两人决定换一套更大更舒服的房子……最后,她请求爷爷接她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妈妈很爱我,有时候又觉得,她的爱太稀薄了。”

    梁橙揉揉发酸的鼻子,说:“就像空气里的氧气,太稀薄,人是活不下去的。”

    谭珍珠一把抱住她:“哎呀我的小可怜。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选择你爸爸?你爷爷对你多好。”

    梁橙沉默一会。

    “我小时候,很讨厌我爸爸。”

    “为什么?他不是对你很好吗?”

    这次梁橙沉默的时间更长,许久才说:“因为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破坏了别人的家庭。”

    这种认知,让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深感负疚。

    爸爸的罪责成为她的罪责,沉重的负罪感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小小的身躯里,日复一日地让她抬不起头。

    谭珍珠愣了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和她刚才安慰自己一样,拍拍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