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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一章(最终章)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风从程府西院吹来,穿过曲折的长廊,震的窗户纸噼啪作响,卷起满地银杏叶,露出地下白色的地砖。丫鬟们穿着领口和袖口镶有雪白兔毛的冬装,纤纤十指抓住冰凉的笤帚竹枝,扫开沿路枯叶,捞起水中腐草。几只忘却避冬路的水鸟,躲在桥洞下交头梳理颈毛。惨白的云朵在灰蓝色的空中流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投下黑色影子,风一吹,盈盈水光,如鸟抖落周身蓬松羽毛,惊碎满池宁静。

  正院的烛火亮了三天三夜,光把坐在床边那憔悴失魂的长长身影投在昏黄的墙壁上。秋云一动不动地守着,守着床上被衾中沉睡的人。她云捏着程渊沁人无力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一不小心,泪水就将手打湿。

  “娘亲。”

  屋外一个小男童颤悠悠地走来,临到门口,却被一窈窕少女拉住。

  “千檀,别去。”

  少女咬住下唇,目中饱含泪水,冲男童摇摇头,她哽咽道,“不要去。”

  男童身后并排站着一大群人,彼此相扶,满脸皆哀痛神色。

  “我只是想见一见娘。”

  程千檀不懂,为何往日对他有求必应的人,全都对他的求助视若目睹,而一向凶巴巴的姐姐,又为何像挨了训一般,老是垂头叹气。他转头向秋月姨娘看去,伸手要抱。姨娘也冲他摇摇头,执娟抹泪,被一流舅舅搂住肩膀。

  “爹爹呢?爹爹睡过头了吗?为何还不起床,我要爹爹陪我玩,爹爹陪我骑马,投壶,画大青蛙。”千檀撩起锦袍往屋内闯。

  千妙横臂拦下他,提他腋下,抱入怀中。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不要打扰爹娘。”千妙不愿让弟弟看见自己的泪水,将他的脸按在肩头,任屋内无数烛光在朦胧泪眼中闪烁,她小声道,“让爹娘安静待一会儿,千檀,你今年五岁了,以后要挑起爹的那份担子,去守护娘亲,守护这个家。”

  秋云听见屋外响动,却没有转身。

  三天前,大夫下了最后通牒,可她还是不愿意放手,还在等着他醒来,只要他还残留有一点温度,还有一线呼吸,她就绝不可能放弃。秋云这时候突然想起遥远,太遥远了,如果在现代,是不是可以靠着昌明的医术救回爱人,痴心妄想吧,生离死别在任何时代都在轮番不歇周而复始的上演。

  “快醒过来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与你活够,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你,我想你再醒来。春天,我们去沧澜江边,听见水手吹响号角,看见货船扬起风帆,在湍急的江面上航行,在两岸青翠中留下道道水痕。夏天,千妙和千檀总是吵着要去梅林,快寻出仓库里那根长竹竿,用力朝叶间的果实掷去,千檀一定会第一个跳起来,替你捡回竹竿,一脸崇拜的递给你,千妙虽然满脸不愿意,可是弟弟讨好似送道跟前的果子,哪怕酸的倒牙,也要保持姐姐的风范,一脸坦然地咬下去。秋云到了,夏天时酿下的梅子酒开坛吧,点一盏烛,冰纹杯配梅酒丢两粒黄冰糖,你总说像第一次吻,甜酸又有一股稚嫩的涩,当银杏叶飘在窗前时,请你选一枚夹在书中,翻到哪一页,哪一页就有你写给我的话。冬天……”秋云望着程渊凄楚笑道,“冬天,你怎么还不醒来,你答应过我的,等孩子长大,就陪我去塞北看雪。程渊,你不能食言,这辈子你欠我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

  “对不起了,夫人……”

  “相公!”

  没有任何一颗星星能亮过此时秋云眼睛所看见的眼睛。

  “刚才到了地府门口,阎罗王问我有没有未了事,我告诉他,有的,我那夫人聪慧过人,却不知道我在何时爱上她的,这一生,她也没追问过有关爱不爱的话,可是我要让她安心。我要告诉她,我喜欢上她是一眼万年,是一瞬间的事。清晨的薄雾中,她站在路边,立在芸芸众生间,浑然散发出一种出尘的光,她像不属于人间,不属于我们周围的人。她一定是老天赏赐给我的宝物,要我用一生来好好珍惜,我做到了,我用一生的血肉之躯去爱她,只可惜,我这一生短暂到充满遗憾。只希望她……”

  程渊伸手想摸秋云脸颊,却沿着几缕细纹坠下,秋云急忙抓住即将落下的手,双手握紧。

  “夫人,我希望我去后,你不可寡居,善事后人,但愿那个人,替我好好爱你。”

  “不,程渊,你说的胡话,昏话。”秋云哭道。

  “不是的秋云,我知道有个人很好,我不愿意说他的名字。我赢过他,可我现在输了。”程渊目光下移,“宝刀寄情赠美人,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只有输给他,我才心甘情愿。”

  “我求你这时候不要说诛心的话,难道你要我剜目明志。我恨不得随你去。”

  “不准。”程渊似耗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二字,他气若游丝,回光返照,吊着一口气继续说道,“两个孩子由你的方式将他们抚养成人,你会教的很好。语堂是你我都看中的女婿,但也要千妙喜欢,方才能下嫁他。她性子倔,是慈父太宠溺,我就这一个女儿,她还如此似你,我怎能不宠。至于千檀,我已经替他只好名师,你不用操心。只盼望你珍重身体,不要为逝者徒费心神。”

  “我不会为逝者劳心,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秋云匍匐被上,仰起脸去看程渊,楚楚可怜如小儿姿态,她姣好的面庞露出渴求的神色,“还记得吗?你问过我,婆婆留下的奇怪符号,相公,如果你答应活下去我就告诉你。”

  “不用了。”程渊苍白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他想用仅剩的力气去抚摸妻子的头发,像每一次贪睡的她,迷蒙的坐在床边,他便拾起一缕青丝,替她小心梳理挽髻,那样的时光,怎么就转瞬即逝,他像一个饿鬼贪图美食一般贪恋幸福的回忆,痛恨生命的流逝。

  “娘亲想让我过好这一生,有你,我过的很好,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的手终于攀到她柔软的发丝,却再也没有力气为她执手提梳,与她结发两不疑。

  黄色墙壁上那纤弱的身影弯成一道拱桥,像要将生与死连接。

  屋外静懿无声,一片白雪飘飘扬扬从天而至,少女脸颊忽感凉意,她怀抱稚童,抬头看天,只见乌云压顶,如被一张宽大的斗篷笼住,其间洒下纷纷雪花,天见犹怜,终年不降雪的南方,迎来十年一场白。

  烛火摇晃,房内低低啜泣声逐渐高昂,透出声嘶力竭的绝望。

  白纸游龙,下笔时一片洁净,书写磊落一生,结尾处墨色缱绻,似对人间有无限留恋。

  秋云抬头看那张十年如一日爱慕的脸,仿佛他还如少年时分,撑住轿顶,意气风发却谦逊有礼的等待她答复,殊不知,早错过他掀开帷帘,马车内惊鸿一瞥。

  所谓缘分,早晚都不亏欠,总会架起一座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桥,让相爱的人遇见。

  清明时节才下过一场雨,从寺庙出来,归家的山路一片泥泞,千檀和千妙一左一右扶着母亲,驼铃手提元宝蜡烛在后头抹泪。

  “驼铃叔,您快收起眼泪,母亲好不容易平复心绪,您就别招她了。”

  千妙回头嗔道。

  “小姐,我这是……我这是一时控制不住。”驼铃委屈地收回即将滚下的泪珠,抬袖擦干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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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驼铃和你爹主仆一场,情深义厚,你连别人哭的权利也不允许吗?千妙,不准这么霸道。”秋云朝千妙皱起眉头道。

  千妙也不恼,反而嘻嘻一笑:“我当然知道驼铃叔的好,我只怕娘伤心,只要娘没事,驼铃叔就算哭破喉咙也没关系,我保准帮他请最好的大夫。”

  “伤心。”秋云望着青翠的远山,目光缥缈似无处安放,淡淡道,“三年了,再伤心也要活下去。”

  千妙见娘亲露出伤感神情,立刻闭嘴不言,朝千檀使了个眼色,蠢弟弟不知所谓,只晓得皱眉发疑。

  千妙只能另找他法,转移话题道:“娘亲,弟弟的西席今日到访,听说是爹爹生前找的大儒,不过,就怕试过弟弟资质恐怕会打退堂鼓?”

  “姐姐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先生私下鸿雁传书,先生还夸我来着。”千檀听出姐姐的揶揄,立刻辩解道。

  “夸你?夸你什么?”

  “先生夸我敏而好学,天资聪颖,还夸娘亲画荻教子。”千檀翘起鼻子,得意道,“都是好话。”

  “说大话,先生又没见过娘亲,怎么知道她画荻教子。”

  千檀抖抖衣衫,昂首道,“自然是从为弟身上照见父母的造化,难道没人夸过姐姐?”说完,斜瞅着千妙。

  “自然有。”千妙不服气道。

  “谁?”千檀露齿嬉笑,转转眼珠子,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必定是殷大哥,我未来的好姐夫,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别人。”

  “嘿呀,我看你是找打。”

  千妙抬起手臂,佯做要揍千檀,小子自知惹祸,往岔路另一条小道跑去。

  千妙想追,秋云呵道:“小心跌跤,就在这里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