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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回一厢情两边缘

    对于姜芍,嫏嬛心存愧疚。最初全心为寻回杜仙仪,其余顾虑被悉数磨平;如今一切已经结束,杜仙仪也有了着落,先前那份理所当然的态度便开始动摇。现在回想,嫏嬛还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去欺骗姜芍了。故此疚意复燃,令她心里隐隐作痛。

    一行人在一条河边停下歇息。陆子都去取水,葶苈跟他来到滩上,便坐下来默不作声。嫏嬛挨在马车头,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恍恍惚惚地遥望远方。纪莫邀左右张望,不知她在看什么,于是问:“不下来?”

    嫏嬛笑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下就下。”

    “你在想一个女人。”

    嫏嬛瞪了他一眼,“难道会是男人?”

    “姜芍。”

    “啧,我就不能想我姐吗?”

    “你那个姐姐,葶苈也有份。若是想她,你们两姐弟早就在一起说长说短了。现在隔得这么远,肯定在想不同的人——不同的女人。他在想那姓祝的丫头,你在想姜芍。”

    嫏嬛捂着脸,细声问:“很明显吗?”

    纪莫邀点头。

    “估计就你看得出来。别人哪有这么多闲工夫察言观色?”

    “你宽心罢。姜芍之事,你一不是主谋,二不是绑匪,顶多有个欺瞒之罪,但也不是你一人独有。真要内疚起来,我岂不应比你更甚?”

    嫏嬛眯起眼盯着对方,“你会内疚?”

    纪莫邀反问:“怎么不会?”

    “你就别装了……明明就很享受骗人的过程。”

    “你跟姜芍谈条件时,不也成竹在胸、毫不含糊?”

    嫏嬛面露难色,“你别说,这最让我心里发毛……姜芍是个正人君子,一直对我们百般体谅与信任。事成之后还不计前嫌,但我们依然对她有所隐瞒。换作是以前,我一定会鄙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现在说也晚了,待下次见面,再求她原谅不迟。”

    “说得好像你没有骗她一样……真要求原谅,你也逃不了。”

    “怎么不对都好,老四和小安也没有伤害之意。何况我是他们师兄,总不能把他们卖了。我也说过很多次,姜骥老儿明显心里有鬼,这次没能逼他说实话,只好留待下次结算。”

    “那你说他都隐瞒了些什么?瞒着我们也罢,你说得好像连姜芍和二十八星宿也毫不知情,这就有些蹊跷了。”

    纪莫邀答道:“师姐向来很受长辈欢心,因此和姜骥私交甚厚,本身不是什么怪事。怪就怪在为什么姜芍房间的暗道里藏有一张地图,而地图正好指示了师姐所在之地。这么一看好像是姜骥使计将她关在了那里,但既然商佐对此也知情,那天籁宫在其中又是什么身份呢?再深一层来问,姜骥和天籁宫合谋将师姐关在那里,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嫏嬛想了一会,道:“姑姑想查访爹娘失踪的真相,也许他们想出手阻止。”

    “你姐和师叔去了奇韵峰,貌似是空手而归?”

    嫏嬛摇了摇头,“一姐只说天籁宫的人不是她杀的,别的没讲。估计确实是一无所获吧。”

    “好,那假定他们真的一无所获。但如今我们知道师姐真的在奇韵峰水牢之中,就说明这其中一定有关联。”

    “寻找爹娘本应是我姐弟三人之职,现在却要她以身犯险,我真不争气。一姐也是的,难得见一次,就该把话说完整……讲一点不讲一点的,我老是忍不住东想西猜。”

    纪莫邀安慰道:“你们太久不见,估计思绪有些凌乱。”

    “莫名其妙地跑到船上来,跟你们一起对付哥舒鹫,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跑掉。幸好姜芍没多问,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纪莫邀好奇了,“你怎么跟她讲的?”

    “我就说那是我姐,目前正在云游四方修行,因此行踪不定。我根本不敢告诉她,一姐是和你师叔一道的。她晓得你师叔的名号,说多了,兰锋剑失窃的真相就败露了——啊,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了。”她不耐烦地挠挠脸,走下河滩,“也罢,如今姜芍也回去了,多想无益。”

    纪莫邀也不再多言,随她一同来到河边。

    葶苈依旧坐着,木讷地望着水面。

    陆子都见嫏嬛走近,忙对她耳语道:“葶苈自别了祝蕴红后,就总是这样,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嫏嬛眨眨眼,道:“可我也不能变个祝蕴红出来给他吧?他们在摩云峰本有机会见面,是他自己主动回避的。如今又在这里多愁善感,我真不知该怎么帮他……若我们没在湖上游船,也许还能跟同生会返回涂州的车驾同道。可如今已欠下一日行程,想追也追不上啊。”

    纪莫邀又嚼起了薄荷叶,“说起来也是,我在船上时就见他们一行人从岸上经过,现在一定追不上了。除非他们走回头路。”

    嫏嬛扭过脸来,“无缘无故,又怎么会走回头路?”

    正在这时,下游竟传来一阵凄厉的马嘶声,接着便听得一个人高声喊道:“葶苈!”

    葶苈一听,整个人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小红?”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急忙跑回路上,见那祝蕴红像个不倒翁似地在马鞍上摇晃,眼看就要摔下来。幸好陆子都飞身扶住,她才不至于坠马。

    葶苈面如土色,慌忙上前接她下马站稳,问道:“小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表哥呢?”

    祝蕴红已经精疲力竭,可依然不住摇头道:“不,葶苈,别提他了。我不要嫁给表哥,我要嫁给你……”说完便昏倒在葶苈臂间。

    纪莫邀吐吐舌头,自语道:“变出来了。”

    祝蕴红睁开眼时,人已经躺在马车里,而温葶苈正坐在她身旁。她一把抓住情郎的手,道:“我好想你,葶苈。”

    葶苈满目忧思,将她的手握紧,问:“到底怎么了?”

    祝蕴红一听就来气,整个人坐了起来,“表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大骗子!原来我一离开涂州,爹爹便许下我与他的婚事。可他竟一直瞒着我,直到回来路上,他那些蠢跟班不小心说漏嘴,才被我撞破——你说可不可恨?他明知你我相好,却只字不提此事,盘算着带我回涂州,等我无路可逃之时再一举娶我过门。若真是那样,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幸亏老天有眼,让我提前知晓此事,这才偷了马,连夜往回走,期望能在路上与你相遇。葶苈,真是天意弄人,原来即使你立刻向我家提亲,也为时太晚……”说到这里,她两眼泛红,“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葶苈道:“你漏夜出逃,吴迁势必追赶,不日也会与我们狭路相逢,到时只怕理亏的是你啊。”

    祝蕴红见他没有半句安慰,只当他为人柔善,不够决绝,便问:“葶苈,我爹要我与表哥成亲,你就不忧心吗?我若是嫁给了表哥,你就不含恨吗?”

    葶苈这才醒过来一些,忙回答:“那是自然,小红。我怎愿见你嫁为他人妇?只是如今我俩纵然情投意合,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而你表哥有令尊首肯的婚约在握,真要当面对质,我也没个留你的理由不是?”

    祝蕴红有些烦躁了,“你怎么就这么迂腐呢?我爹定下来的婚约就是铁律吗?他连我都没有问过!葶苈,你说过想娶我,而我也愿意嫁你,不如我们就地成亲,米已成炊,就算表哥立刻杀到面前也束手无策!”

    葶苈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怕二姐和师兄不肯……”

    一口气把话说完时,葶苈用手盖住双眼,不敢直视嫏嬛与二位师兄。

    嫏嬛顾自眨了一下眼,转过头来望了望纪莫邀与陆子都。

    纪莫邀目视前方,没有搭理,也没有表态。

    嫏嬛无奈问道:“葶苈,你们都决定好了吗?”

    葶苈还不敢放下手来,艰难地点了头。

    嫏嬛苦笑,将他双手拉下,道:“你若是与祝蕴红真心相爱,谈婚论嫁那是迟早之事,我倒不担心这个。”

    葶苈这才稍微放心一些,忙问:“那二姐担心什么?”

    “葶苈,要说那繁文缛节,我是一点也不在意。可你们这一不曾上门提亲,二没有嫁妆聘礼,三未见长辈在堂,只怕吴迁要强,执意不认啊。”

    “那、那你们几位不算我的长辈吗?”

    纪莫邀立刻往边上挪了一步,“别乱讲。你师父还不曾仙游,我才不越俎代庖。”

    葶苈一听,又泄气了,“那现在成亲又不行,不成也不行,该如何是好?”

    纪莫邀冷笑,“那丫头只是不想回涂州罢了。只要吴迁不带她走,你们成亲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葶苈嘀咕道:“说得轻巧,可是……”

    “别跟我‘可是’——反正你也不知道吴迁承不承认这门婚事,那不如直接告诉他,你们已经成亲,再看他如何应对。若他不加阻挠,放你们成眷属,那你们待回山之后再补全礼节便是;若他硬要求人,即便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成了亲、进了洞房,他也未必接受,如此一来,岂不是白费功夫?吴迁再倔,终究是大家子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强取豪夺,多少会讲些道理,到时我们自有办法。你不必心焦,先回去安抚那丫头便是。”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葶苈茅塞顿开、浑身舒畅,“多谢大师兄指点!”

    是夜,一行人入住栈店。

    出行在外,恰逢月满,室外阵阵虫鸣,多少有些羁旅的气息。

    葶苈坐在卧榻之上,没有躺下的意思,但祝蕴红却死活不肯松开手。

    “小红,你奔波了一日一夜,还不快些休息?”

    祝蕴红将脸倚在他背上,柔声问:“那你就不陪陪我吗?”

    “陪,我当然陪了。我看你睡着为止,好吗?”

    祝蕴红不高兴了,“仅此而已吗?既为夫妻,就应食同案、寝同被,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你却成天惦记着要走,怎么算是夫妻呢?”她松开手,爬到葶苈膝上,道:“我知道我这样让你们为难了,可我也不过想和你朝夕相对而已。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好吗?”

    葶苈忙笑着搂住她,“别自责,我们会有办法的。”

    祝蕴红微微一笑,捧起葶苈的脸,吻住他惊慌失措的嘴唇。

    葶苈一下魂飞九天外,身子一软便倒在榻上。

    祝蕴红趁机伏到他肩上,悄无声息地将一只手伸进他的上衣,另一只手则不慌不忙地解开自己的衣带。

    葶苈吞了口唾沫,手脚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祝蕴红除下簪子,放下一头长发,用发梢轻轻挠弄葶苈的脸。

    谁知葶苈突然把牙一咬,复坐起身,道:“小红,我还是回去好了。”

    祝蕴红急了,“葶苈,你这是什么意思?”

    葶苈支吾以对,“我、我没准备好……”

    “胡说,我们在惊雀山上时,不是已经——”

    “此一时,彼一时。我蒙二姐和师兄们体谅,才能与你有这夫妻之名。我、我们还是稍作忍耐,待成亲之后,再……”

    “你这是什么歪理?”祝蕴红将外衣往葶苈身上一扔,“明明一早就和我做了越礼之事,如今又在假惺惺地踌躇什么?”她跳起身,问:“你后悔了吗?”

    葶苈慌忙摇头,“不!不后悔!小红,你别误会,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这样突然出现,如今倍感惶恐。你给我点时间……假以时日,待我理清思路,再来与你共叙夫妻之情,好吗?”他满面疚意,又理了理祝蕴红的发鬓,在她额头上飞快地吻了一下,便匆匆离去。

    祝蕴红呆坐枕边,忿恨不能言。

    客店外不远处是一段低矮的古城墙,长年饱受风吹雨打,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天清气朗之时,倒也不失是个吹风赏月的好去处。

    嫏嬛坐在墙上,远远见陆子都走来。

    “夜观星象吗?”他问,“近日运势如何?”

    嫏嬛苦笑,“不知是喜是祸啊。”

    子都也顺道坐下,安慰道:“别怕,有我们在,吴迁不敢撒野。”

    “我不是担心吴迁……”嫏嬛低下头来,“我是怕葶苈和小红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私定终身,将来不知要受多少波折。星象纵然有趣,也解不了俗世家经。”

    子都一下不知如何接过她的话,唯有说:“我们不会弃葶苈于不顾的,你放一万个心好了。”

    嫏嬛抬起头,朝他莞尔一笑,“有心了,子都。”

    子都忆起他们初见时,那同样摄走他魂魄的嫣然一笑。“嫏嬛,你信天命吗?”

    嫏嬛摇头,“人固分美丑,天懒辨善恶。我要是天神,必定终日移星换斗为乐,哪里有心理会尘世这许多琐事?”

    子都也笑了,“我最欣赏你这么有主见。”

    “是吧?”嫏嬛顿了顿,见子都有些不自在,便也有些坐不住了,“入夜天凉,我还是回去好了。”话毕就起身离开,谁料被子都一手牵住——

    “嫏嬛,可、可以先不要走吗?”

    嫏嬛情知不妙,可又动不了,只好又坐下,细声问:“怎么了?”

    子都知道自己冒失,忙将手收回,如芒在背地解释道:“嫏嬛,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过,我从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便抑制不住满心倾慕。纵然天天相见,每晚也依然会梦到你。我想跟你说明白,可又一直没有勇气。请、请你千万不要因此厌恶我……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行百步半九十,子都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腿骨断裂在那最后十步上。他不敢直眼看嫏嬛,更不敢贸然离去,只是留在原地傻等,等嫏嬛拂袖而去,或将他大骂一顿。

    他后悔自己说了这番话。

    嫏嬛坐在原地,凝望着子都,眼中初时泛过一丝惊诧,如今已经平静下来。“抱歉,子都……”

    子都缓缓抬头,不敢眨眼,等嫏嬛往下说。

    “我应料到有这一天……”的确,聪明如嫏嬛,又如何不知子都对自己一片深情?“子都,请不要恨我。”

    这是拒绝吗?子都急忙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呢?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出身书香门第,我不过一介——”

    “不,子都,别误会。”嫏嬛打断他,“我自己也家不成家,又怎会有门户之见?子都,你是这世上最可亲可爱之人。葶苈与我多得你照顾,已不知怎样报答你的善意与恩情。子都,你早已是我的亲人,我们今后也应处处照看彼此,只是恕我……不能接受你的情意。”

    子都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我们只能做手足?”

    嫏嬛微微点头,“家门不幸,原谅我不敢念及儿女之事。”

    子都长舒一口气,道:“别突然跟我生分了……我们就、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他的手掌,不经意间握成了拳头。

    “那是自然。子都,假如过去我误导了你,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

    “莫要自责,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子都,我们以后还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关心,好吗?”

    子都强颜欢笑,“一定。你、你千万不要内疚,不是你的错。”话毕,他再也待不下去,头也不回地往店里跑了。

    嫏嬛也不敢久留,急步追上。一进到店里,就见子都匆忙绕过正坐在楼梯上嚼薄荷叶的纪莫邀,“啪”一下合上了房门。

    纪莫邀回头望着紧闭的门,又转过来望向嫏嬛,没说话。

    嫏嬛一言不发地走上楼梯,还差两步就到二楼时又折返,最后坐在纪莫邀往上三步台阶的位置,捂着脸说:“我好像对子都讲了很过分的话。”

    纪莫邀还是不认真,“你咒他父母了?”

    “胡说……”嫏嬛不无悔意,“子都会恨死我的。”

    说到这里,纪莫邀大概也猜出七八分,“你没骗他就行。”

    “就是没骗,他才伤心。但我又不能误导他。无论我做什么,都会伤害他,为什么会这样……”

    “既然说都说了,就别想太多。子都宽厚,过一晚就会没事。何况他又不是祝蕴红,不会逼婚的,你别后怕。”

    “你又知道是她向葶苈逼婚?”

    “你弟弟会是主动提出婚事的人吗?”

    嫏嬛不说话了,移下台阶,坐到了纪莫邀身侧,问:“子都真的没事?”

    “话已出口,彼此的态度解释得一清二楚,有何不可?最怕是你事后反悔,又对他有心,到时就真的会误导他了。”

    嫏嬛小声道:“那倒不至于。”

    “你心里清楚就够了。子都心肠软,经不起这许多反复,能把话一次说明白就最好。”

    嫏嬛不出声了。不是迟疑,更没有反悔的意思。只是纪莫邀这么一说,她还真好奇自己为何如此坚决了:子都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短处,可自己居然不假思索就断了他后路,总该有个缘由吧?

    “把话一次说明白……”她自顾自地重复对方的嘱咐,却忽然像踩入了禁地一般,猛地收束手脚,也不再言语。

    纪莫邀没有出声,但他肯定听到了那无意识的重复,更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嫏嬛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人后悔说了自打嘴巴的话,一个人后悔犯下了出尔反尔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