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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回西风苦留夷香

    高知命倚在廊上,肩上是声杀天王。

    “目绣何鸟?”天王问。

    “天王殿下可见过凤凰?”

    “何为凤凰?”

    高知命扭过头来,弹了一下天王脑门上的那撮白毛,答道:“上古传说里的神鸟,怕是没人见过呢。”

    “既不曾见,焉知其貌?不知其貌,何以为绣?”

    高知命无言以对,“问得好……我答不上来。你赢了,找你主人翁要赏赐去吧。”

    天王意兴阑珊地飞走。

    嫏嬛从酒席里出来,问道:“都吃饱喝足了吗?怎么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高知命朝她行礼,“有劳款待。方才正与天王攀谈,不想被问倒了。我果然还是见识太浅。”

    嫏嬛倚着另一侧的柱子坐下,“若是望庭知道我们今晚如此欢宴,怕是会气急眼红。他替葶苈受这劫难,我还不曾谢过他……”

    “别怕,等他回来也不迟。”

    嫏嬛依然忧心,“我还真怕星宿们亏待了他。葶苈弱气,可能还招人同情。望庭有时嘴上不饶人,若是惹恼了他们,还真不知会怎样……”

    知命开解道:“望庭硬朗,不会有事。况且,姜芍不是保证会看好他的吗?不必多虑。”他顿了顿,又问:“莫怪我多嘴,只是葶苈与祝小姐分别后,可有下文?我没听你们再提,方才又见葶苈早早离席,这才想起。”

    嫏嬛苦笑,“唉,我要是也能问个人就好了。你说得不错,葶苈已经不跟我提这事了,不晓得他怎么想的。当初决定要帮赵晗青时,恐怕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小红也没再与我们互通音信,也许是恼了葶苈……”她又轻叹,“其实他爱不爱谁,我也不想插手。只是见他时常忧郁,又帮不上忙,有些揪心罢了。”

    知命扶了一下眼罩,道:“小安思念师姐的时候,也总是不理人,我们一开始也不晓得怎么办。不过他有时就爱一个人发呆,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们也就不打搅他了。葶苈懂事,等这阵愁情过去就好。”

    “但愿如此。”

    就在这时,纪莫邀突然出现,问:“怎么出来吹风了呢?”不等答话,他就一下坐到两人中间,“在说什么?”

    嫏嬛愕然答道:“在说望庭呢……他回来之后,该怎么为他接风好呢?”

    “简单,给他张罗一台恶俗的夜宴。”

    嫏嬛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住地摇头。

    知命也捂嘴笑道:“他一定感激涕零。”

    纪莫邀又问:“要薄荷吗?”见两人相继回绝,他也不恼,直接就往自己嘴里丢了一片,话锋一转,“姜芍确实是个血性君子。”

    高知命笑道:“今日全赖二小姐之功。若是换了我们,姜芍未必这么好声好气。”

    嫏嬛朝纪莫邀打趣道:“尤其是你,她一见你就来气。”她停了一阵,又自语道:“我见了你,也来气。”

    纪莫邀明显听到了她的私语,低头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嫏嬛慌忙摆手,“当我没说。”随后扭过头去,生怕对方发现自己逐渐升温的脸颊。

    宴席里,马四革、陆子都与欧阳晟淡然吃喝,倒也乐在其中。

    马四革略有醉意,伏在案上,嘀咕道:“大师兄怎么出去了呢?”

    陆子都回答:“去跟知命和嫏嬛说话了。”

    马四革又问:“知命和嫏嬛不说得好好的吗?他去打什么岔?”

    子都轻笑,“不晓得……想是有紧要事。”

    “哼,”马四革冷笑着举起酒杯,“也不知是不爽嫏嬛跟知命坐在一起,还是不爽知命跟嫏嬛坐在一起。”

    子都调侃道:“我们之中会有如此困惑的人,恐怕也只有四哥了。”

    欧阳晟默默为两人满上酒。

    子都又突发奇想,问:“阿晟,若让你跟姜芍单挑,胜算几何?”

    欧阳晟紧锁眉头,思索许久,答道:“打个平手应该不难,但要决出胜负,恐非易事。”

    马四革红着脸叹道:“你底盘功夫比我们都强,连你都这么说,我就更没胜算了。今天要是再打下去,我们肯定人仰马翻。不想星宿们劈头来这么一出,我们反而赚了脸面,免了在人前出丑。”

    陆子都也正色点头,满心后怕。

    门外院子里,纪莫邀握着胡琴,温嫏嬛抱起琵琶,正磕磕碰碰地尝试合奏一曲。披毫地藏躺在两人中间,两只前爪很诚实地捂住了耳朵。

    三人继续欢饮不谈。

    回到静安堂后,姜芍立刻奔赴姜骥面前,打算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

    “当家去了虑得堂休养。”张月鹿在空荡荡的书斋里答道。

    “什么时候的事?”

    “少当家出发后没多久,他就过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叮嘱我们别去打搅。”

    “可有星宿陪同前往?”

    “只点了参水猿一人。”

    姜芍听罢,大感不妙,“父亲这是有心避我。也罢,你们好生安顿孙望庭,他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我亲自去虑得堂向父亲说明清楚。”

    张月鹿立刻制止——“少当家,恕我不敬,只是当家有令……”

    “别怕,我会告诉他,你已严词警告过我。是我执意为之,与你无关。”

    “不单是这个,少当家……”张宿支吾道,“莫怪我多话,只是当家遣井宿等人前去助阵,并不是有心要与少当家作对。我总觉得,他有烦心事未曾与我等明言。少当家若真往虑得堂去,还请留心,莫说负气话,只怕当家听了心里难受。”

    “我晓得怎么做。有心了。”

    但姜芍不明白,父亲会因什么难言之隐,令她陷于如此不义之地。

    出发之前,她再次拜会孙望庭。新的囚室稍微舒适些了,好歹也有像样的卧榻。不过星宿们未敢懈怠,仍在孙望庭脚上锁了镣铐。

    “要你受苦了。”姜芍一进门就说。

    孙望庭笑笑,“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父亲不在静安堂,我要跨过山峰到虑得堂找他,可能要过两日才回来。你保重。”

    孙望庭听她语气沉重,问:“你怕说不过他吗?”

    姜芍摇头,“我若晓之以理,父亲一定不会令我难堪。方才我与张宿谈过,推测他如此抉择是另有隐情。我不怕他不懂道理,只是不知内中实情,我心里没底。”

    “别怕,父女之间有什么话说不通?”

    姜芍不解,“你自家便有冥顽不灵之人,又怎知这是必然?”

    孙望庭开导道:“我哥哥不曾与我一同生活,自然与我有些隔阂。可你们父女一同在登河山多年,出入相随,朝夕相顾,又哪里有隔夜之仇?我思量,他也不至于让自己女儿背负污名吧?”

    他这么一问,姜芍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向来自觉与父亲亲密无间、互不相瞒的她,如今却被这份莫名的恐惧吓出一身冷汗。“那、那既然你没事,我就放心出发了。”她草草告辞,没敢再往下想。

    姜芍前脚刚离开,虚日鼠便蹑手蹑脚地钻进来,“饿了吗?”

    孙望庭知她平日便是这般鼠祟,也不在意,高声答道:“终于给大爷送饭来了啊。”

    虚日鼠没好气地放下饭菜,道:“少当家对你这般好言好语,你也不晓得对我们客气些。”

    “老鼠姐姐,我对你们少当家客气就行了,跟你们就不必了——大家谁跟谁啊?”

    虚日鼠见他这般轻佻,当下有些气恼,可又不屑于发作,只是上前将铁链一扯,坏笑道:“我得看看锁得紧不紧,可别让你跑了。”

    孙望庭痛得往角落一缩,“老鼠姐姐,我哪里敢跑?我要是走了,你怕不是会钻地洞把我揪回来。”

    虚日鼠两下将他反身按在地上,喝道:“知道就好!如今二十八宿中有二十七位留守静安堂,把这里围得铁桶一般,你插翅也难飞。”正在这时,她留意到墙角上歪歪扭扭刻着两行小字,便立即将孙望庭丢到一边,俯身上前一看——“骚人泛爱众芳草,我心独专恋……”她见到最后两个字时,心头一惊,便没再念出声来。

    孙望庭倒伏在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虚日鼠一脚将他踢开,恶狠狠地骂道:“你这贱人,竟用如此下流的伎俩蛊惑少当家!”

    孙望庭情知不妙,立刻抓住她的脚,解释道:“虚宿、虚日星官,那只是我无聊在墙上刻的,也没给你们少当家看到,别小题大做了,求求你。”

    虚日鼠不领情,“你别再狡辩!我说少当家怎么隐隐对你有些偏心,原来是使了这种阴招!如今她要向当家求情,想必也在你计算之内——我可有说错?”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没跟姜芍说奇怪的话!你别血口喷人!”

    虚日鼠冷笑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说完一脚将他甩开,径直出了门。

    孙望庭窝在地上,面红耳赤,久久不得心安。

    是夜,姜芍到达虑得堂。

    如她所料,参水猿重复了谢绝访客的指令。

    姜芍淡淡道:“虑得堂也是我家,我在这里过夜总可以吧?”

    参水猿自知理亏,立刻低头答道:“少当家请自便。只是莫要走近当家的房间便是。”

    姜芍见天色已晚,也不与他争执,径直往卧房休息去,只待明日再来叩门。

    参水猿守至午夜时分,便听得姜骥从房里问:“留夷可来了?”

    “回当家,少当家已回房睡下。可能明日还会来问。”

    “你晓得怎么打发她了吧?”

    “当家请放心。”

    “我着你寄的信,可送出去了?”

    参水猿答道:“今日天晚,还不曾寄出。明早柳土獐巡山至此时,会顺道将当家的指令带回静安堂。”

    “甚好。就算留夷在这里与我纠缠也无妨,你们还照我的意思做事便是。”

    “遵命。”

    “天色不早,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参水猿得令后离开,可刚一拐角,就见一个黑袍白巾的身影立在跟前。他立刻认出对方——“虚宿为何深夜至此?可是陪同少当家的?”

    虚日鼠猛地摇头,满眼焦虑,“我有要事禀告当家,还望参宿通传。”

    “当家已经就寝,有事明日再议。”

    “来不及了!”虚日鼠一把揪住参水猿,“事关重大,十万火急!我一定要趁少当家醒来之前,跟当家言明一切,不然出了祸事,你可担当不起!”

    “有什么事非要赶在天亮前说?”

    虚日鼠心急如焚,拉着参宿就往姜骥房间开路,“让我亲自跟当家说。”

    “虚日鼠,大家同为星宿,便是亲眷,我自然不想为难你,可你也别坏了规矩啊。”

    虚日鼠见他执拗,唯有停步问:“那我跟你说,你原封不动地转达当家可好?”

    参水猿长叹一声,无奈点头。

    虚日鼠见四围无人,便踮起脚往他耳中传话。

    次日,姜芍早早起身洗漱,换上正装,一开门,竟见参水猿立在外头,似乎等候已久——

    “少当家昨晚睡得可好?”

    姜芍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奉当家之命,来此接少当家往正厅议事。”

    姜芍喜出望外,“父亲肯见我了?”

    “当家已设下早膳等候,还请少当家移步。”

    姜芍虽不知父亲为何转态,但也不敢多留,立刻跟着参水猿往正厅去。

    姜骥见到女儿,也不说话,摆手让参水猿先行退下。

    姜芍殷切地上前斟茶,“父亲休养得可好?”

    姜骥略略点头,直接问:“你可怨我?”

    姜芍吃了一惊,忙将茶壶放下,答道:“女儿不敢。”

    “既然拿了孙望庭,你打算如何处置?”

    姜芍道:“女儿本无意活捉任何人。此番前来,是想让父亲放孙望庭回惊雀山。”

    姜骥“哼”了一声,道:“你也不问问,我当初为何要加派七位星宿。”

    姜芍见父亲句句带刺,忙低下头,“父亲教训得是。还请父亲先说。”

    “早前我收到你赵叔叔的信,里头讲到无度门如何屡次对同生会不敬,加之兰锋剑被盗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无奈鞭长莫及,他们不好对这些穷山恶水里的小人下狠手……我见他们有些为难,又见你总是忿忿不平要找无度门算账,就想借机帮他们一把。这才让星宿们活捉一人归来,我打算把孙望庭送到同生会,由他们决定如何处置。”

    姜芍顿时一脸错愕,“父亲怎么不早些与我商量?”

    “我现在不就在跟你商量吗?”

    姜芍别过脸去,断然道:“父亲,我们不可以将孙望庭转送同生会。”

    “你的反应让我很意外,留夷。”姜骥并没有正眼看自己的女儿,“我以为你会第一个同意。”

    “才不会!”姜芍厉声反驳,“我们凭什么要听同生会的号令?”

    “留夷,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只是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怎么就变成听他们号令了呢?”

    “父亲是知道我不会同意,才瞒我至今吗?。”

    “你什么意思?”

    “同生会是碍于脸面才不敢下手,而我们与同生会地位相当,难道就可以恃强凌弱了吗?凭什么他们能保全体面,我们却要背信弃义?”

    姜骥恼火了,“你这是怪我吗?”

    “女儿不敢!只是同生会若真心要找无度门寻仇,大可亲自动手。我也与无度门有些恩怨,可你也不见我到处向人诉苦,指望谁家能替我出气。况且,我怎么知道同生会会如何处置孙望庭?若是闹出人命,我们岂不是帮凶?登河姜氏在中原有头有脸,从不用听人号令、做人爪牙,今日怎可背地里做这种顺水人情?这与道上受人钱财的杀手刺客有什么区别?”

    “留夷,对方毕竟是同生会,你二位世伯也都不是轻率之辈,你何必把话说到——”

    “父亲且听我说,”姜芍索性站了起来,“我们无端取了孙望庭,已是理亏。如今还要将他押送同生会,这种事情传出去,难道会好看?别人见了,只会说父亲为了巴结同生会,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小小的无度门。那父亲当颜面何存?”

    “放肆!”姜骥往案上一拍,“你真的这么看我吗?”

    “女儿不敢。只是在外人眼中,难免会有这般嫌疑。”

    “我就不懂了,你原本跟无度门不共戴天,今天怎么尽帮他们说话?他们坏事做尽,难道不应该得到报应吗?”

    姜芍强压怒火,缓缓答道:“没错,我确实与他们不和。我之所以找惊雀山晦气,也是为了讨回公道。但胜负过后,旧事一笔勾销,就算他们该受别的报应,也不再与我有关。既然此役因我而起,孙望庭也是在我眼皮底下捉回来的,还望父亲将他交予我处置。”

    姜骥摇头道:“我已经决定要做这个人情,孙望庭去定同生会。”

    “我不同意。”

    “留夷,你要讲道理。他们毕竟是你的长辈,你就当孝敬他们,又有何不可?”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权越过我来处置我的人!”

    姜骥气得高声呵斥:“留夷,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叛逆!孙望庭怎么就成你的人了?”

    姜芍脸一沉,“外人管我叫悍妇,也许所言非虚……”

    “你、你这都是在外面学坏的!”

    “我倒想知道,有谁能将我教坏。”

    “你被无度门带坏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姜芍听出问题了,“父亲是觉得我曾和无度门的人共处,因此有心偏袒孙望庭吗?”

    “你不要以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远者你被绑架的种种,近者孙望庭写的yín诗,我都一清二楚。”

    姜芍登时一头雾水,“什么yín诗?”

    “你别装傻。那小子在墙上随便刻两句诗,就哄得你心软了吧?”

    “父亲,我不懂——”

    姜骥冷笑,又十分不是滋味地念道:“骚人泛爱众芳草,我心独专恋芍药。”

    姜芍惊得后退一步,“此话当真?”

    “怎么?正中下怀吗?虚日鼠什么都跟我说了。那姓孙的向来是个轻浮之人,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不想连你也被他迷住了!”

    “父亲,我从来没听过这些字句!虚日鼠是怎么说的?我要跟她当面对质!”

    “你连虚宿都信不过了吗?”

    “如果她真的十拿九稳,就不怕跟我当面言明,何必在背后向你告状?更何况我就算看过,又怎会为这种无稽的把戏所动?这太荒谬了!”

    “荒不荒谬你自己知道。那小子对你有非分之想,而你也在我面前处处为他说话,难道有假?”

    “那是出于江湖道义,与私心无关。他就算有非分之想,也仅止于心,不曾有越礼之举,更未对我用过挑逗之辞,我不能以此为由出卖他。”

    “留夷,你敢说自己没对他动过心吗?”

    “父亲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吗?”

    “告诉我,有没有对他动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