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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回旧爱书亡人骨

    孙迟行听到孙望庭的话,眼耳口鼻几乎要拧成一团,气不知要从哪个孔出来。

    “反正你也不当我是你弟弟,我偏袒真心疼我的人,你有什么好不忿的?”话毕,孙望庭松开了对孙迟行的钳制,警告道:“你要敢在这里动手,我们全都不会放过你!”

    孙迟行红着眼瞪向纪莫邀,悒悒不欢地转过身去,貌似要走。谁知没踏出两步,他又猛地一个回身,像头蛮牛一般往纪莫邀身上撞。

    众人本能地要簇拥上去将两人隔绝开来,谁知纪莫邀竟先一步跃到半空,往孙迟行迎面而来的头顶就是一掌——白面蚩尤巨石般的身躯,顿时滚下数十步台阶,随即便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纪莫邀伸手阻止其余人下行,“不怕,只是让他痛一阵子,好消停下来而已。”

    陆子都余惊未定,“大师兄,没伤到吧?”

    “没事,”纪莫邀揉了揉脖子,“又不是第一次了。”

    马四革问:“你明明一开始就能挣脱,为何还任由他抓着不放?”

    纪莫邀回头,坏笑道:“我怎么好意思打断二小姐和望庭的慷慨陈词?”

    嫏嬛没好气地看着他,却又忍不住想笑。

    这时,孙迟行已经重新爬起身,但没有往上走。

    上面的人们,也没有下来。

    两方以纪莫邀为中点,默默对峙了一阵。

    当年赌上大弟子之位的闹剧,也许来到这一刻,才终于迎来结局。

    只是当年那个被孙迟行轻易捏在手里的瘦削男孩,今日竟令他不寒而栗。仅仅是刚才那毫无杀伤力的一掌,已经足够让孙迟行明白——纪莫邀如果真要杀他,不过是一念之间。而也没有人比孙迟行更明白,这浑浑噩噩的十年里,他的武艺没有一点长进。

    他早就不是纪莫邀的对手了。

    “孙迟行,你怨恨师父吗?”纪莫邀问。

    孙迟行看着自己的脚,摇摇头。

    吕尚休废掉他大弟子的身份,将他驱逐到后山思过,却始终没有将他逐出师门。而那个山洞,也从未真正对孙迟行上锁。

    也许老人家从一开始就知道,即使是如此狂暴的白面蚩尤,在内心深深处,其实是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反省的。而孙迟行的这一份心,也不止一次向人流露,只可惜他还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师父已经尽力了。他从未忘记令尊托孤之约,一直对你心存愧疚,却又无可奈何。大概有些事……始终还要靠你自己。”话毕,纪莫邀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孙迟行警觉地抬头,看清来人之后,又恢复了低头的姿势,不愿与纪莫邀对视。

    “杜仙仪已经辞世,而除了我们外,你也没什么可以称为是仇家的人。这样吧……”纪莫邀就这么一路走到孙迟行跟前,“我们算是给师姐做最后一个人情,别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同门相残。何况这里是师伯的地方,你我作为晚辈,也不能造次。你要找我麻烦,还请亲自上惊雀山来,纪某恭候大驾,如何?”

    直到两人面对面,孙迟行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发出一阵困兽般的低吟。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如果你胆敢再害一人性命,哪怕身在千里之外,我也会代师父清理门户,懂吗?”

    孙迟行双眼渐渐张大,嘴角微微抽搐。

    纪莫邀冷笑着转过身去,“走吧,白面蚩尤。我代师父之名,还你自由。”

    孙迟行张开口,却硬是吐不出一个字来。片刻之后,他突然大吼一声,如脱缰之马,狂奔下山,再不得见。

    “哥!”孙望庭话音落时,已经不见狂人踪迹。

    “大师兄,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吗?”陆子都仍未敢放心,“他真的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吗?”

    纪莫邀道:“杜仙仪已死,他不会再听第二个人的命令。而除了我之外,他应该对杀其他人没有兴趣。”

    嫏嬛望着山阶上翻滚摩擦的痕迹,叹道:“总是在理智与癫狂的边缘徘徊,他一定也很痛苦。”

    纪莫邀继续下山的路,“害死知命、商佐和三位先生的凶手已畏罪自尽,这事就到此为止。”

    高知命头七那日清晨,纪莫邀坐在无度门前堂的台阶下,像是准备好要出行,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其余人还没起身,只有嫏嬛醒来准备早饭。

    “你在等谁?”她问。

    “等你。”

    嫏嬛的心“唿”地一悬,“那你怎么不早说?”

    纪莫邀轻笑,“顺便问问而已,省得你事后怨我。你要是不想跟我来,我就一个人去。”

    嫏嬛哭笑不得,“那也不用现在才问啊。”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心情如何?太早给你负担,反为不美。”

    “你难得这么体贴,我是不是应该很感动呢?”

    纪莫邀只是笑笑,没说话。

    嫏嬛轻叹一声,道:“罢了,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

    重回壮胆亭,唯独少一人。

    “我们上桥去吧。”纪莫邀提议道,顺手将披风递与嫏嬛,“上面风大。”

    “那你呢?”

    “我想吹风。”

    嫏嬛于是裹起披风,与纪莫邀一同踏上吊桥,俯瞰青刀深涧。

    纪莫邀一直走到桥的中心,目指东方。山风迎面掀开他的衣领,露出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熟悉的物件——一枚绣着凤凰的蓝色眼罩。

    “那是知命的……”嫏嬛哑然失声。

    之前记得欧阳晟说,高知命的棺木在第一夜后似乎被人动过,棺盖有些许移位,难道是……

    “我知道掀棺听起来很是不敬,但知命既然不再受肉身的束缚,失明的一目也不会再困扰他。他的眼睛因我而盲,而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在奔赴极乐之时,双目能清清楚楚地直视前方……”纪莫邀停了下来,低头端详着眼罩上的凤凰,面上浮出一丝苦笑,“当然,这也有自私的原因。他身无长物,除了这个眼罩之外,实在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留念。我就是觉得一并埋了,有些太可惜。”

    “我懂,”嫏嬛蹭了蹭他的手臂,“知命一定不会介意的。”

    两个人低头望向如刀锋般狭窄的涧水。桥上风势凌厉,可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其实想到叫上你,也是有事请教。”

    嫏嬛束紧披风,“真巧了,我也有事要问。”

    “会是同一件事吗?”纪莫邀打趣道。

    “如果我们真的心有灵犀,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不是坏事,焉知,不是坏事。”

    嫏嬛点点头,见纪莫邀不出声,便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你是否还希望继续下去……继续帮我寻访爹娘没有走完的路。”

    看到杜仙仪誊写的名册时,嫏嬛发现了一个一直被忽视的事实。

    顿悟时,她不敢相信事实竟然如此显而易见,却令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了这么久。

    楚澄虽然管这个叫名册,但里面没有一个名字,只罗列出一个个日期和地点。而在杜仙仪工整的字迹下,每个日期对应一个地点,合为条目,整齐排列开来,竟刚好有二十八条。

    会是二十八星宿吗?

    而印证她这一猜想的,是一封阴间的来信。

    回到无度门的次日,她收到了封锦山的亲笔信。

    这是一位心思缜密之人迟来的警告——“繁之曾言及其中所陈,日期二十八条,住地亦二十八条。鉴于名册出自登河楚澄之手,则必为二十八星宿之生辰籍贯。繁之曾托杜仙仪以此转告温公,未有回音。繁之豁达敦厚,无疑人之心,只道温公忙碌,不知回信。某以为不然。杜仙仪与姜氏交好,恐生攀附袒护之心,未将所言转告温公,至令两头不知。今另附书与二娘,望慎之。”

    这样一来,杜仙仪处心积虑要第一个除掉谷繁之的理由就很明显了:如果谷繁之能够与两姐弟见面,她便前功尽弃。

    迫不及待地先一步联系三位先生,令对方的回信总是先送到自己手上,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至于陈南笙那未完的句子,意思就更清晰了。

    “你爹最后一封给我的信里,还开玩笑说自己笔尖去过的地方比两脚要多得多了,他可是像登——”

    像登河山那样的名门,都没有去过。

    父亲从未参透名册的含义,又不曾收到谷繁之的提醒,自然没有理由造访姜家。也就是说,杜仙仪当初解释自己去登河山的理由根本就是撒谎——她亲自去登河山见姜骥,绝对另有原因。

    姜家堡,而后奇韵峰,这都是她安排好的行程,而绝不是为了寻找父母的下落。

    而安玉唯当初如此胸有成竹地威胁姜骥,也绝不是他一人之力。

    真正想威胁姜骥的人,是杜仙仪。

    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事,至于要指使安玉唯绑架姜芍才能谈妥?纪尤尊在这其中,又做了什么?

    冷月空庭中,嫏嬛叹息好不容易解开的谜团,只为她带来更多的疑问。

    杜仙仪未来得及讲完的那句话——“我只是让哥哥他……”——又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让父亲做了什么?

    难道她是因为不愿见我们三姐弟无辜受难,才让父亲不要再查下去,甚至不惜向姜骥告密?可姑姑和姜骥私交再好,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吧?姜骥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让人看得上,姑姑心志清高,实在不至于为此等庸碌之辈出卖结义兄弟。但难道还有别的理由?这和安玉唯绑架姜芍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至今仍没有人知道,安玉唯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武功远胜于自己的姜芍迷昏,再带出登河山的。

    无论如何,姜骥那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之后才引来歹人。

    姑姑在最后关头只救下我姐弟二人,也难怪会冒出一身冷汗——她当年是真的害怕,才会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责任……

    以目前所知,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只可惜杜仙仪还未来得及为此一一陈情,便已畏罪自尽。她所惧者,也许只是被至亲厌恶的一天。

    但无论杜仙仪有何企图,线索一理清楚,思路一下就打开了。

    孙望庭看到名册时,还伸手指了指,说:“瘦狸乡,我认得这个地方。”

    大家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孙望庭回答:“这地方就在登河山地界,离我家也不远。我娘有个堂姐就是嫁到那里去的。”

    葶苈皱紧眉头梳理了一下关系,“那你们……熟吗?”

    孙望庭扁扁嘴,“我是没有去过那里,也没见过这个姨娘。不过我娘跟她一家关系不错,时不时还会去探望那个堂姐——说是堂姐,其实她比我娘大好多,她的儿女跟我娘反而更像同辈。”

    但大家显然对孙望庭的远方亲戚没有太大兴趣。

    “我们已经失去了知命,至于姑姑和安玉唯……无论我是否怨恨他们,也不应该就这么死掉。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们要不要为自己定一个下限,要失去多少人,才足以说服我们打退堂鼓?我这些天来一直都这么想,但又觉得很荒谬。”嫏嬛说完,茫然仰头,希望青天白云能给自己一个答复。

    “为什么荒谬呢?”纪莫邀问。

    “因为……因为知命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也不需要姑姑和安玉唯赔上性命。我们难过,但不应自责。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知命是因为姑姑心中的恶念而死,我们不该因为恶果,而放弃揭发恶因。说到底,善才应是我们无条件遵从的铁律,而恶则是心中恍惚的一念。我们怎么能因为恶片刻的存在,而为善加上框条?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我怕还会有人继续牺牲,可若在此时放弃……我真不甘心。”

    “你是想问我,是否也想过点到即止吗?”

    “也不能说是问你……只是想向你坦白我心中挣扎而已。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吗?”嫏嬛略带殷切地望向纪莫邀。

    狂风将他的长辫吹得几乎要飞起来,可纪莫邀的表情却跟山上的石头一样,丝毫不曾动摇。

    “不能说想到一块去,但也息息相关。”

    “可惜了。”嫏嬛苦笑。

    “来日方长,我们下次再试。”纪莫邀顿了顿,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我并非完全没有想过退缩,但我没有那个资格。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纪尤尊的罪孽不应由我承担。但我不是在为他赎罪,而是为了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在这件事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可言。而我唯一的顾虑——也许这是我与杜仙仪的共通之处——就是怕被你们三姐弟鄙弃。”

    嫏嬛的眼神凝住了,“你果然还是担心我们会不相信你啊。”

    “我没有办法不去担心。我是否功亏一篑,完全取决于作为受害者的你们是否还相信我。”

    嫏嬛眨了眨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向前一步,将披风解下,分一半罩在纪莫邀肩上,“一姐和葶苈是否会动摇,我不敢担保。但我们三人之中,数我最熟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我都不会弃你而去。退一步来讲,反正一姐对你有意见,那我对你更信任一点,也算是平衡啊。”

    “令尊要是听到你这番话,只怕又要气急败坏。”

    “那是他的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有分数。”她刚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喷嚏。

    纪莫邀立刻扬起披肩为她挡风,“别受凉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惊雀山脚下,已是午后时分。

    但纪莫邀在不远处便勒马止步,“你看那山下的人马,是不是有些眼熟?”

    嫏嬛定睛一看,“是同生会!”

    “啧,想必来者不善。我们绕路,别跟他们正面碰上。”

    “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怎么反而心虚了?”

    “不是心虚。”纪莫邀说着便加快脚步,“在惊雀山上,我们是主,他们是客。但在山下,他们是鼎鼎大名的同生会,我们是臭名昭著的无度门。何况你看那个阵仗,肯定来了不下二十人,我们两个去凑什么热闹?还不如先上山洗个脸再见他们。”

    嫏嬛见他笑吟吟的样子,知他早已打好算盘,不会给同生会任何占便宜的机会。

    两个人兜开大路,牵马抄小径上山,没走多久,就听见远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上上下下不知何往。

    “焉知,把马留下,回头再来牵。我们先赶快跑上山。”

    嫏嬛隔着重重林木观察了一阵,“他们如此来回穿梭,会是为了什么?”

    “穷山恶水,不知有什么值得他们费如此周折……”

    两个人丢下马匹,又走了一阵,脚步声就逐渐消失了。可刚刚放下警惕,就见一个同生会的弟子风风火火地从山上冲下来,嘴里还大声念叨:“这么大的地方,人是说找就找得到吗?”

    “奇策止于漏舌,不想还真给我们碰到了诚实的笨蛋。”纪莫邀差点没笑出声来,“你说他们会在找谁呢?”

    温嫏嬛正要开口,脚踝便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她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幸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纪莫邀见她全身一抖,忙上前搀扶,问:“怎么回事?”

    嫏嬛定下神来,低头往地上一看,竟见树丛之后爬出一个人来——“小……青?”

    赵晗青连连摇头,示意他们不要作声。

    嫏嬛见她灰头土脸的,连忙将她拉到怀中藏好。

    纪莫邀见那人走远,也猜到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赵晗青,便拍拍嫏嬛肩膀,“快带她回去,同生会的家伙留给我来对付。”

    嫏嬛心领神会,拉起赵晗青就走。

    无度门正堂之上,立着一筹莫展的马四革。

    “那姓纪的去哪里了?”他小声问陆子都。

    “大师兄一早和嫏嬛出去了,不知何时归来。”

    马四革愁得头都大了,“这个邢至端一脸奸相,肯定不安好心,非找比他更奸的大师兄不可摆平啊!”

    子都问:“他、他有说是为了什么而来吗?”

    “说是有封信要给我们,但希望有个掌事的在场,也不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