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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回书传情身留恨

    孙迟行十六岁时,因家中矛盾,鼓动父亲孙凫休妻,最终将亲生母亲蒋千风赶出家门。那时蒋千风已有身孕,最终以弃妇的身份生下了孙望庭。孙凫父子听说此事,一口咬定孙望庭是与他人所生的野种,发誓与蒋千风老死不相往来。

    蒋千风性情刚烈,并未理会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否则当初也不会毫不犹豫地一走了之。她于是凭一己之力将孙望庭抚养长大,也会偶尔提起那素未谋面的父兄。她没有轻易原谅至亲的背叛,只是终究很难真心去仇恨他们,尤其是自己亲手养育的长子。她更不愿幼小的孙望庭背负恨意成长,从而错过了本属于自己的人生。因而在孙望庭心里,他们只是两个鬼迷心窍的不幸人。

    孤儿寡母生活拮据,孙望庭自幼便会在街头贩货卖艺,帮补家计。积年累月,他的技艺日渐娴熟,两条比常人修长的手臂舞弄器物格外灵活,杂耍变戏都不在话下。而第一次见到亲兄孙迟行,就在他寻常出没的街上。

    孙望庭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

    他远远听到有人谈论无度门的弟子来到镇上,便好奇兄长是否在列。未几,就见孙迟行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带着几个步行的师弟从街上走过。

    天真无邪的孙望庭一眼就认定,领头的白面人是自己的哥哥。于是一个箭步跳到街中心,兴冲冲地跑到孙迟行坐骑前喊道:“哥哥!你是我哥哥孙迟行吗?”

    孙迟行的白脸瞬间就黑了。他气势汹汹地入城,竟被街边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直唤兄长,简直奇耻大辱。他暗暗怨恨自己的父亲娶贱妇为妻,更恨她生下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种。

    “哥哥,你为什么不让娘回家?”

    “够了!”孙迟行一手将孙望庭从地上拎起来,“不识分寸的穷小子,你跟谁攀亲戚呢?”他顿了顿,觉得还不够解恨,便将孙望庭摔在地上,厉声骂道:“我堂堂惊雀山无度门大徒弟孙迟行,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快滚,野种!”他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

    孙望庭出身贫鄙,对于辱骂并不陌生,多数亦能一笑置之。但孙迟行脱口而出的“野种”二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不是没被人这样骂过,像他这样一个生下来就没爹的孩子,难免会沦为邻里的笑柄。他只是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从自己亲哥哥嘴里掉出来。

    他面色苍白地爬到街边坐下,无力地目送孙迟行继续他趾高气扬的行程。路上行人走避不及,生怕成为白面蚩尤眼角的障碍物。

    我是哥哥的眼中钉、是他的耻辱……

    孙望庭蜷缩在阴暗的街角,放声大哭。

    所幸孙二郎从不是会忍声吞气的人。他自问与母亲未做过亏心事,便不甘心被亲兄这般对待。如此越想越气,他于是决定向惊雀山出发,誓要为母亲讨回公道。做母亲的虽不愿见到兄弟相残,但更不忍心幼子无端受辱。就这样,孙望庭独自踏上了前往惊雀山无度门的旅程。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上山的日子不早不晚,恰恰是孙迟行失落大师兄之位的那一天。

    孙望庭初入山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只见孙迟行立在堂前,气得面青唇紫、七窍生烟,说不出有多狼狈。当时孙望庭一看,竟已经解了一半恨。

    他偷偷揪住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师弟一问,才知孙迟行打赌输给了一个十岁的小孩,而赌注竟然就是他的大弟子之位。

    “那个小师弟,就是曾经被我哥当奴才一样使唤的老实人陆子都。至于那个赢了我哥的小子……”孙望庭煞有其事地往边上一指——“咦,大师兄呢?”

    话音刚落,就见声杀天王从房梁上扑下来,催促道:“有客远来,速速清场!”

    陆子都率先抱起投壶,又往孙望庭大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快把毯子卷起来!”

    葶苈还没从故事里抽离,追着问:“大师兄当年打的是个什么赌啊?”

    “这就真是千古之谜了,我和子都不敢问,不然你去问问大师兄?”

    葶苈两眼一瞪,不敢再言,只能为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暗自叹息。

    四个人抱着收拾好的器具,排坐在正厅的屏风之后,偷偷看纪莫邀接见突然到来的访客。

    “好像从某一天开始,”孙望庭嘀咕道,“所有本应该由师父出面的事,都让大师兄去做了。”

    只见两个眉清目秀的冷艳女子并肩立在阶前。她们身披薄纱,翩翩如仙,远看宛如两根笼罩在朦胧粉雾中随风摇晃的旗杆。

    纪莫邀笑吟吟地请客人入座,“天籁宫弦柱二使光临惊雀山,有失远迎,招待不周。”

    弦柱二使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妥妥地坐了下来。她们的眼睛仿佛习惯了俯视凡愚,不经意间泄出一股傲气。

    “美女还是美女,就是眼神忒犀利了啊。”孙望庭挠了一下耳朵,“在大师兄面前还这么爱理不理的……”

    弦使率先开口:“本打算赴过洪掌门的寿宴就回山,恰巧听闻无度门近日屡有盗贼登门。八司有令,命我二人来此探问,不容怠慢。”她的言辞虽缜密严肃,语气却很是敷衍。

    纪莫邀还是一如既往地咧嘴笑了,“这种丢人的小事,实在不敢劳烦二位亲来。”

    “那倒不会。”柱使打断他,“只是盗贼身份未明,恐引人自危,这才专程来问个明白。”

    “小小无度,不敢与天籁仙宫相比。你们舟车劳顿,四处奔波只为排忧解难;我们无法无天,频频树敌也非稀罕奇事。何况穷山恶水,本无珍奇宝物,就算有盗贼出现,也只能空手而归。如此一来,你们有何忧,我们又有何惧?八司实在多虑。”

    二使一听,禁不住侧目抬眉。

    “我们并不是为自己担心。”弦使道。

    “就怕盗贼只是前兆。”柱使接过话来,“无度门若是再出什么乱子,到时才追根溯源,恐怕晚了。”

    恰在此时,声杀天王飞进屋来遮阴。

    弦使瞥了一眼梁上的鸟儿,调侃道:“还是未开化的山水好,见得些野禽兽。像我们那里,人气太重,已经很久未见过山中生灵了。”

    纪莫邀抿抿嘴,忍着一口气催促道:“既然粗茶水伤了二位的嘴,纪某更不敢久留,省得山中蛮荒之气伤及无辜,等回到天籁宫就显得格格不入了……”他朝二人深深作揖,随之一个抬头,高声道:“不送!”

    弦柱二使顿时火冒三丈。“我们好言相劝,你却在这里阴阳怪气——罢了,多说无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

    纪莫邀见她们走远,才招手让声杀天王下来,“幸好我赶人赶得够快,不然要是把你逼急,手尾就长咯。”

    声杀天王还愤愤不平,“吾非野禽。”

    “我知道……”纪莫邀低声道,“没事,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他随后上前拍了拍屏风,“人走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四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表情都有些错愕。

    “好气啊!”孙望庭抓耳挠腮,站都站不住,“平白无故被人这样上门骂一顿!”

    陆子都也面有不甘,“我们平日又没跟天籁宫有什么来往,更谈不上过节,凭什么这样对我们冷嘲热讽……”

    “我看书里说,奇韵峰天籁宫中都是清心寡欲的乐师,只会奏乐,不事武功。自师祖庄清涟以来,素以化解干戈为己任。我对她们,一直怀有憧憬。”嫏嬛干咳两声,“不过刚才……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故意来惹是生非。”

    纪莫邀冷笑,“庄清涟仙游多年,你还指望她们能继承几分情怀?”

    嫏嬛眼中满是失望,“小时从父亲收藏的典籍里,看过奇韵仙庄清涟许多事迹,对她颇为神往。今不如前,我也许不应对她的徒子徒孙有太多期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当年那样,心怀悲悯之情,看破红尘内外……但她们的恶意,可有来头?”

    纪莫邀仰头想了一阵,答道:“如今的天籁宫早已身不由己,不能独立分辨是非了。我们没招惹谁,可也没巴结谁。说不定就有人不堪轻视,向天籁宫送上几句无心快语,那边的乐师便带着他人的喜恶,来我处拨乱反正了。”

    嫏嬛低语道:“这变化还真是让人心寒。”

    如此一来,大家投壶的兴致全无。见今日阳光和暖,陆子都又招呼众人去沙池操练。上山时,纪莫邀中途离队去摘薄荷,谁知没走两步,就见嫏嬛追了上来。

    “二小姐也来摘薄荷吗?”

    嫏嬛不置可否,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对见一姐的事,其实是很紧张的……”

    “记得。”纪莫邀停下脚步,“你怕她也像天籁宫一样变了吗?”

    “我以为,如果她知道我们的下落,定会迫不及待地来与我们重聚。可她如今却在等待时机,让我无法不生疑虑……我知道我不该如此揣度自己的亲人,可我总觉得,她是不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些什么。”她抬头望向纪莫邀,眼眶已红,“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纪莫邀半眯着眼睛,反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嫏嬛皱眉,“这是你对我的忠告吗?”

    纪莫邀连连摇头,“绝对不是。你没听过就更好了,如果将来有人这样说,你也千万别信。那都是骗你的,是妒忌。”

    嫏嬛破涕为笑,“你很少会赞人,我应为此高兴吗?”

    纪莫邀眨眨眼,道:“我倒是觉得,你大可放心。无论换了多少个身份与名号,温枸橼依然是你们的姐姐。你静心等她来好了。”

    嫏嬛深吸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说来好笑,其实我心里也是如此相信的,可能只是在等有人亲口说给我听,才算当真吧。你说得对,至亲的关系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她拥有多少身份,我们三个依然是亲姐弟……世事纵然变化多端,但能有这样一成不变的东西,确实让人安心。”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对方,想在等待一个肯定的回应。

    纪莫邀却意外地冷淡,语气甚至可称为幽怨,“是……”

    嫏嬛被他沉下来的脸色吓到了。

    纪莫邀也想尽快摆脱这个话题,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先去摘薄荷,失陪了。”随即转身离去。

    目送对方独自远去的背影,愧疚的幼芽从嫏嬛心中破土而出。

    无度门有神秘高手造访这一消息,经高知命精心编纂之后,飞快地传开了。道上也迅速出现了五花八门的版本——有人说无度门死伤惨重,也有人说无度门一众弟子与绝世高人大战三百回合。让人惊讶于三人成虎的威力之余,更不禁好奇纪莫邀和高知命二人为何会如此享受这种恶趣味。

    总之,上门拜访的人也确实多了不少。在新年前后几天里,平日门可罗雀的无度门相继迎来了东南西北各路英雄:胡的、汉的、男的、女的、光头的、浓发的、讲道的、施法的、养狗的、骑牛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虽说登河姜氏派来的几位星宿已是贵宾中的贵宾,但最架势的还要数最后一位。

    那日天晴,惊雀山难得重归旧时清静。

    葶苈和三位师兄照旧在沙地上习武。他与截发钩已经越发默契,即使没用尽全力,钩刃也会往他期许的方向而去,十分得心应手。虽然还是要师兄们有所保留才能勉强应战,更谈不上能取胜,但葶苈生性豁达,从不会为输赢所困。

    私密时,姐弟间总是不自觉地说起纪莫邀的种种。葶苈更是从没忘掉那个神秘的赌约,甚至好奇纪莫邀究竟是何出身。但当这个想法闯入脑海,他第一个反应却是——原来大师兄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暗自吞了两口唾沫来消化这个事实之后,心中只余下无穷空虚。

    可大师兄怎么会随便说自己的家事呢?就算问别人,别人也不会知道吧?

    于是二人就此作罢,静静等待纪莫邀有一天会开口解答这些问题。

    想到这里,葶苈一晃神,见原本准备与自己比试的陆子都突然立着不动,正往山下的方向望去,还问:“大师兄,觉不觉得有很多人在往山上来?”

    纪莫邀用心听了一阵,道:“先不练了,下去看个究竟。”

    只见十六个牛高马大的紫衣壮汉分两列排开,齐齐立于山门前。一个两个虽算不上凶神恶煞,但也绝非和颜悦色,令人徒生压抑。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长袍宽领的男人满面堆笑地站在两列随从中间,恭恭敬敬地朝吕尚休鞠了个躬,“晚辈赵之寅,拜见吕掌门。”

    这赵之寅长着一副让人放松的面孔,年轻时怕也是个眉眼耐看的俊后生。相比跟在后面的那群气势汹汹的弟子,他明显要随和善意许多,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卑微可怜。

    吕尚休急忙上前搀扶,“别、别、别,大家地位相当,绝对不敢受此大礼!”

    赵之寅答道:“听前辈的。”

    吕尚休更受不了了,“别前辈晚辈的了,你是掌门,我也是掌门,大家平起平坐,实在不必拘礼。”

    四个徒弟藏在屏风之后,光听这一段来往,已经尴尬难耐。

    葶苈有些明白为什么师父不爱和外人来往了——一个习惯被徒弟唤为“酒鬼”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等繁文缛节?

    赵之寅在反复劝说后终于坐了下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卑,“听闻有佚名杀手夜访仙山,还伤了前辈的弟子。晚辈万分担忧,祝兄也是坐立不安,便遣我来此拜问。”

    想不到直至今天,还能听到如此夸张的陈述——杀手?

    葶苈竟忍不住笑了出声。

    吕尚休猛一回头,“谁在后头啊?”

    纪莫邀按住陆子都和孙望庭不动,用鞋尖戳了一下葶苈的小腿肚子。

    葶苈收到指示,硬着头皮从屏风后爬了出来。“弟子方才路过,不敢打扰师父接待贵客,这才躲在……”

    “行了,不用解释。快过来。”吕尚休招手的动作,令葶苈梦回旧年——幼时父母向亲友介绍自己之前,也会这样招手,眉目间挂着一丝勉为其难的“热情”。“来,跟你介绍一下。”吕尚休一把将葶苈拉到跟前,“这个小不点,就是我新收的徒弟温葶苈,来头可不小。他父母可是温言睿和林文茵!”

    赵之寅的眼睛抖了一下,“竟是二位文豪的公子!赵某久闻盛名,不想今日得见,实在荣幸。”

    吕尚休见葶苈一脸茫然,这才指着客人道:“葶苈,这位是同生会的赵之寅掌门,另一位掌门祝临雕,就是……”

    “是小红的父亲吗?”葶苈脱口而出。

    吕尚休忍不住笑了,“是啊、是啊。你看这孩子,就记得小红。”

    赵之寅也笑了,却有些僵硬。

    “你太低调了,名气才没有你们祝掌门大。”吕尚休拍了拍赵之寅的肩膀,打趣道,“弄得小辈都不认得你。”

    赵之寅连连点头,“我声望不及祝兄,这是自然的。”话毕,他从袖中摸出一份请柬,小心翼翼地呈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祝兄将在上元节设下颂兰灯会,届时还望前辈赏面。”

    吕尚休接过请帖,苦笑道:“我这副老骨头,怕是受不了这来回奔波啊。若不介意,能否让大徒弟代我前往?”

    “不敢勉强前辈。无论是谁,我们都欢迎……”赵之寅仰望天色,“前辈莫怪,晚辈要连夜启程回去,不敢在此久留。”

    吕尚休一听,偷偷为之一振,“那、那不敢耽误贤弟的行程!”于是他飞快地将赵之寅一行十七人送出门,才如释重负地跑回来。“呼……气都要喘不过来了!”他伸了个懒腰,绕到屏风之后,将请帖丢到纪莫邀怀里,“你搞定这个,我就不去受罪了。”

    纪莫邀拆开请帖看了一眼,又将之合上,“又是赴宴……自从入冬之后,我们好像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

    吕尚休笑了,“天下太平,以和为贵,不是好事么?我只是纳闷同生会为何会请我们……方才赵之寅那一番毫无来由的寒暄,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为何?”纪莫邀干笑着将请帖伸到葶苈下巴前,“三公子,你自己看。”

    葶苈慌失失地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惊见在正规的邀请函后还添了一行小字——

    “元宵再会,不可缺席。”孙望庭念了出来,“署名是祝……咦?”

    再看葶苈,脸已通红。

    “哎呀呀……”孙望庭捏住葶苈的脸,“没想到祝临雕的宝贝女儿对你念念不忘,我的好师弟。”也不知是真高兴还是眼红。

    陆子都也捂嘴笑道:“看来这张请帖还是靠葶苈牺牲色相换来的。”

    “怎么连子都哥也笑话我!”葶苈将请柬胡乱塞到孙望庭手里,难为情地一走了之。

    “恼羞成怒了呢……”孙望庭脸上还流连着别有用心的笑意。

    纪莫邀倒是平静得很,“望庭,你留下来守山。我带子都和他们两姐弟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