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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革命者

    五年后。

    广州黄石路侧,直转入巷的道口儿,有一栋孑孑独立的小公馆。外头看上去虽然其貌不扬,但内里却藏了诸多猫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装洋帽,皮衣手套,但凡是沾了洋腥的,皆有迹可寻。顶头是透明的玻璃吊灯晃晃荡荡地俯瞰着,起初把他挂上去的时候,仆人们还心惊肉跳,总觉着保不齐哪天这个花枝招展的玻璃玩意儿就得掉下来,冷不丁扎人一脑门儿玻璃渣儿,所以只要没人瞧见,他们路过吊灯掌控的门厅时,能快就快,不敢多逗留片刻。可一晃三五年过去了。顶上的小妖精却还稳稳当当地挂在那儿。仆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路过门厅时,依然可以步态轻盈,如临无物。用太太的话来说,就是学会了“上等人”该有的仪态。

    太太生来就是个上等人,所以很多事情她都可以触类旁通,比如,楼下新搬进来的一架白色钢琴,就是她花了大力气才从英国运来的新宠。别说仆人们开了眼界,就是太太也从未触碰过这只会发声的白色怪兽,她只是陪丈夫外出参加舞会的时候见有人弹过。那时,丈夫久久凝视着弹奏人的后影,像是七魂被吸走了八魄。

    托人寻的音乐老师下午就会登门授课,全公馆的人都引颈张望着,不知道是怎样的“巫师”才能操纵这个庞然大物,也不知这个怪物嘴里能发出怎样新奇的声音。

    门上许久不响的门铃大作。应该是音乐老师如约而至了。太太袅袅婷婷地自楼间下来,她是个北方人,原本就有些虎背熊腰,这几年随丈夫南下安宅,过着舒心而丰衣足食的日子,自然愈发圆润丰腴了,走起路来雪嫩的肥肉一颤一颤,竟有点儿珊珊可爱。

    不过,她的丈夫可不这么认为。否则也不会把她扔在小公馆不闻不问,自己则狡兔三窟,风流快活去了。

    女仆阿芳抢先去开了门,门外立着的西装男人回过身,朝她眨眼一笑,竟叫阿芳瞬间羞红了脸。

    “阿芳,是我请的音乐老师来了吗?”太太发了话。

    小女仆方才回神,猫腰朝旁退却了两步,把门边上衣冠楚楚而眉眼清凛的音乐老师周惟民请了进来。

    周惟民移步而入,之前冲阿芳抿唇的笑容还未消散去,亦借势渲染得愈加迷人了些。太太下楼的姿态明显放缓,眼睛也直勾勾地扑在周惟民身上,又得体地行以点头礼。

    周惟民则脱帽回礼。太太站在旋梯尽处,圆乎乎的脸笑起来有些像只养尊处优的猫。她的丈夫是典型的南方小男人,个头不高,瘦骨如柴,就算同样身着西服,风采也不及眼前这个男人的十分之一。

    “阿芳,还不快去给老师倒茶,请他先坐。哦不,老师是文明人,应该喝咖啡,去倒咖啡来......”太太的话中透着些许慌乱,及手把一缕乱发撩至耳后,步子也愈发袅娜地朝周惟民走去。

    广州白云女子学校,放学的铃声响过不久,一群蓝衣白裙的女生就齐刷刷地朝斑驳的老铁门涌来,她们大多剪了齐耳短发,眉目也是舒展的,不似侯门深闺的翩翩小姐,自有一种活泼而愉悦的神采。

    在她们之中,有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清丽的女孩,因为千篇一律的着装打扮,所以扎入人潮中也并非如此显眼,但却不妨碍学校门外静静等待女生们下学的周惟民一眼捕捉到,“月儿,这边。”

    周惟民扬手道了句,其声虚微,不比得那些个糙汉子们声若洪钟,又因为是结着领带,戴着西帽的时新样子,所以惹得不少人侧目,自然也包括了宋月儿。

    “你的舅舅又来接你下学了,真是羡慕死人呦。”站在月儿一侧的薛凝露开了腔,与旁人如出一辙的齐耳短发不同的是,她梳着两条油光华亮的麻花长辫,眉目中也多了一些温婉的气质。因为出自广州颇有名望的薛氏氏族,行为举止自然收敛些,除了和密友月儿说说俏皮话,大多时候都是沉静无言的。

    月儿的嘴朝另一个方向一努,反呛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看看你家的金童每天准时准点恭候你下学,那才叫人羡慕。”

    一说到这些个该死的小厮,薛凝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先前是在校门口停落了轿子,说是老爷吩咐,非要八抬大轿接她回家。凝露自然不允,赌气一个人走在前头,叫几个小厮好生为难地举着空轿子落在后头,第二天果然传为了全校的笑柄。

    薛家子息薄弱,到凝露这一支,也才不过两个人丁,凝露的大哥又参军去了别处,好几年都不着家,薛家能把凝露宠上天也在情理之中,父亲薛景春甚至担心汽车横冲直撞太过危险,只愿意叫她坐人力轿子回家。

    凝露虽然脾性温婉,却还是忍不住回家使了小性子,强烈要求家里的小厮们别再到她们学校去。薛景春拗不过,答应不会再有轿子出现,却还是安排了最信得过的小厮金童候在校外,要为小姐打伞遮阳,大户人家的小姐,要是晒得黝黑像个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