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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魂断电影院

    老旧的时钟表针慢腾腾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个下午,太太已经是第四次看向它了。煎好的牛排已经上桌,用讲究的餐具盛着,鲜花和蜡烛也已经备下,公馆内虽然没做多大改变,却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门外终于有了响动,秦浩康推门入内,时间掐算得比墙上的自鸣钟还精准。候在门边上的阿芳替他褪下外穿的大衣,不过短短几秒的间隙,秦浩康却在大衣的遮掩下,捏了一把阿芳的屁股。阿芳低头闪躲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太太从餐厅走了出来,看见丈夫后温婉地一笑,说,“老爷回来了,晚餐已经准备好,先吃饭吧。”

    说完大约又后悔了,前两天老师明明交代了一些用语给她,比如吃饭不能叫吃饭,要叫用餐,喝奶茶不能叫喝奶茶,要叫品尝,可她这榆木脑袋,还是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秦浩康倒是没有在意,他们结发七八载,对彼此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步入餐厅的时候,他却有些止步失神了。之前的圆桌被长桌取代,桌上的鲜花也娇艳欲滴,确实是用心摆弄的结果。秦浩康还怔愣着,太太已经用眼色屏退了仆人们,并亲手点亮了桌上的蜡烛,“老爷难得回趟家,今天有您最爱的牛排,您快尝尝。”

    脚边的椅子“突”地一声朝后退开,秦浩康回头,看着为自己拉开座位的妻子。本来这样的绅士行为,该他为妻子做才对。秦浩康心里泛起一丝涟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原配妻子产生了厌恶?或许他也说不清。只记得当初入赘山东,他们也曾相敬如宾,可自从岳父送他留英归来后,本性如一的妻子却成了他眼中粗鲁且无趣的女人:能把大蒜嚼得满口熏臭,对于家宅外的天翻地覆一问三不知,甚至连他发脾气的时候,也只是俯首帖耳,激不起一星火花。

    秦浩康找了个借口南下,走的时候妻子来送他,她掩面哭泣的样子竟然叫他厌恶。他支支吾吾地回应着妻子的不舍,面上虽然说了些离别的软话,内心却早就乐开了花。

    “今日的牛排是我亲自做的,也不知道老爷能不能吃得惯。”

    太太的话打住了秦浩康的追忆,他回过神来,微微启齿笑了笑,“夫人用心做的,我一定好好品尝。”他一边拿着刀叉切割着自己盘内的牛肉,一边偷偷抬眼看她,起初她刚刚南下来寻他的时候,手脚笨拙,粗枝大叶,刀叉也不会使,他也难有耐心去细细教她。转眼三年已过,他也从未去注意妻子的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会了轻松自如地使刀叉,懂得了用餐的氛围,甚至亲躬下厨为他煎牛排,要知道在山东旧宅,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门小姐。

    “以后夫人就不要亲自下厨了,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何必费这个神呢。”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叫太太有些黯然失神。她举着刀叉的手微微一颤,声若蚊蚋地问道,“是老爷觉得味道不对吗?如果老爷不喜欢,以后我不做就是了。”

    秦浩康的眼色温和了许多,一直以来,他对这个正妻都是冷冷的,也难怪她总是谨小慎微,常常猜错他的意思,“我只是怕夫人太辛苦了,今天的牛排很入味,我很喜欢。”

    太太的脸上荡漾出一丝羞涩的笑,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秦浩康拎起餐巾抹了抹嘴,他盘中的牛排已经被悉数消灭,阿芳又适时地端上了奶茶。他有些惊诧,抬眼正欲朝太太投去疑问的一瞥,太太却已经开了口,“听说英国人饭后都有吃甜食的习惯,我怕蛋糕太腻,就只按照老爷的口味调了杯奶茶,老爷不妨尝一尝。”

    秦浩康浅尝了一口,初入口时倒还真有三分惊艳,只是口感略涩了一些,但比照起小公馆内事无巨细皆要挑剔且从不肯轻易为他弯一弯手指头的二房,夫人并非刻意讨好,却尽力做到一个居家妻子的本分,这个心意就足以叫他触动。

    “老爷,今晚你应该不着急着回去吧?”太太小心翼翼地问着,“听说最近电影院有好看的英国电影,不如你陪我一起去看吧。”

    原来她藏了许久的话竟是这个。

    “好啊,正好这几天比较忙,也好趁这个时间放松一下。”

    太太微蹙的眉头舒展开,并不露齿的抿唇而笑。

    电影院外,穿着一身刺绣旗袍的月儿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衣裙的下摆。衣服是朝凝露借的,她也是头一回穿这种塑形紧身的料子,哪哪都透着一股子不自在。穿惯了学生装和粗布衣服的她,终于明白闺门小姐的不易,也难怪她们都能规行矩步。

    此时此刻,她的身份是一个富家千金,这些年在凝露身边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或多或少也有些那类人的气质,况且凝露可是把她压箱底的好衣服拿了出来,至少在扮相上,绝对万无一失。

    向凝露开口的时候,月儿还是有些犹豫的,虽然她们无话不谈,但对于“革命”一事,她还是保留得多,吐露得少,并非是某种不信任,只是牵扯越少,凝露就越是安全。所以当月儿吞吞吐吐地和她说出借裙子的话之后,凝露只是轻轻地噗嗤一笑,没有任何追问,两人的默契像是浑然天成。

    月儿拿脚戳着地,自半下午就静静等着电影院外的动静,此时周遭的路灯也已然次第亮了起来,她也不免焦躁了一些。终于,一辆铁皮汽车缓缓停驻在了电影院外,率先从车内下来的,是两个魁梧的保镖,面相也颇有些凶煞,接着一辆轻巧的轿车驶了来,保镖们急如星火地争相上前,开了后座车门。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道身影自后座而下,单纯依轮廓而看,也应是秦浩康夫妇无疑了。

    月儿不敢迟疑,接踵追上了他们的脚步。在影院台阶处,她有意抢在两夫妇跟前绊了一跤,那个男人果不其然伸手扶她,也就是这一个抬眸,叫她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双目有神,两颊无肉,不是秦浩康这个大奸人还能是谁!

    月儿定了心,微微笑着回了句谢谢,然后退至一边,看着他们入了影院内。据舅舅所言,秦浩康为人极为谨慎,两个体壮如牛的保镖一个随他一道进了内场,另一个则镇守在外,若想近身刺杀,根本就无从下手。月儿暗暗提唇嗤笑,漫不经心地踱至售票口,递上钱,“你好,我要一张电影票。”

    售票口的姑娘估摸与月儿相差无几的年纪,脂粉却厚得像白粉抹墙,“你是哪家的小姐?几岁了?十六岁以下不准进电影院。”

    月儿倒也没急着搭话,只是把手肘抬高,露出白晃晃的手腕上那只玲珑翡翠镯子,道,“我爹说今日陪我看电影,可是他局里临时有会要开,没办法分身,就让我自个儿来了。”

    售票姑娘半信半疑地瞄了月儿一眼,有些犹豫地收了钱,给了票。月儿旋踵打算离开,却听售票姑娘嗳了一声,问道,“还没找你钱呢,你不要啦?”

    月儿微微侧首,“反正给我也不知道怎么花,你留着吧。”然后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入了电影院。售票姑娘手中掂量着零钱,欣欣然地揣入私囊,自言自语地嘟哝,“还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