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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大周自来信奉天地,恰逢新年第一个月圆夜,正是开灯祈福的好日子。正月初一的灯笼还未来得及摘下,便又换了新的。密密长长,延着城门一路向内,每隔丈远便排了两吊,将整条长街映得通红。烛光星星点点洒进河水中,将漆黑河面也烧成一片红色,踩着高跷的汉子们,手里举着游龙灯,吹着喇叭从街头摆到街尾,脚边跟着群举花灯的顽童,嘻笑着跟了一路。

    游龙灯从城门口声势浩荡地朝着内城而去,震天锣声擂得街边百姓纷纷簇拥在一起,目光紧锁住龙头那两颗浑圆晶亮的眼珠。待到内城墙下,游龙总算停了下来,蓬松的脑袋一歪,眼珠上下转一圈。城墙上的巨鼓便响一声,穿着吉服的礼官便从墙上抛下一大片什么东西。

    跟了一晚的大人孩子蜂拥而上,拿手去接。那红色油纸里包裹的,是两个铜板,大人将铜板取下,拿备好绳子串起来,系到孩子手上,象征着吉祥安康。有没抢到的,也不急,换个位置等下一声鼓响。

    城寺上的礼官见百姓复抬起头,才又高呼一声,手上红锤重重砸下,震耳的响声顷刻间犹如波涛炸向人群,一路冲向远处。

    离城墙百丈远处,修了座观景高楼。楼上张灯结彩,远远看着,巍峨耸立,宛如天上宫阙。最顶层建的是处露天观景台,台上十分空旷,只对着皓月摆了个祭祀台,上摆满了宰好的牛羊玉帛,台前又铺三个描金蒲团。

    两侧的宫人听着远处鼓声响至十五声时,齐齐跪伏在地。年迈的老臣将手中黄旗举在头顶,外侧架好的长角号便响起悠悠长鸣。

    号角声从观景台发出,目光所及之处,前一刻还欢声笑语的百姓纷纷止了声,跪在地上虔诚祈祷。

    掌事的礼官站在祭台一侧,高声呼道:“恭请五代弟子嘉善圣君——!”

    话音刚落,乐师便奏起祝歌。伴着庄重曲声,屋内率先出来两个摆灯的宫人,穿一身玄色黻衣的皇帝迈着阔步隆重踏出。几步开外,跟着一众皇氏众亲。

    陆闻溪低头捏着裙角,仔细盯紧了脚下的路,这裙子前两日试了刚好,今日却有些宽松了,动辄便要绊住脚跟。今日如此慎重时分,可不能由着她犯蠢。

    礼官在祭台前吟唱着些听不懂的古语,皇帝已有年逾古稀,神色仍算得庄严,双手交握拱在胸前,待礼官长长一声高呼后,方才躬下身,恭敬地朝着明月作揖,随后再端正跪在摆好的蒲团上。

    他近年来身体已大不如前,动作也慢慢吞吞。身后的皇后、太子,以及一众子孙也只得跟着他一齐跪下。

    陆闻溪轻轻扯着裙摆,悉数裏在膝间垫着。除了为首的三人,他们这些皇子皇孙们只能跪在光秃秃的地上。自她记事起,每年便要经此一两回。便这祭祀过程过分冗长,还得跪在地上,每回她的膝盖都能磨破了一层皮,还不敢有半分埋怨。

    闻蔷就跪在她旁边,将她手上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眼珠转了转,忽地伸出手来把她刚塞到膝下的裙子一扯。侧眸对上她的怒目,冷笑了笑。

    陆闻溪不敢有大动作,只瞪了她一眼,重新将裙子再次塞到膝间,又提防着闻蔷作孽的手。闻蔷动了几回,没再成功,自觉没趣,便没再闹,低头数着手腕上新戴的金珠。

    此等俗气之物,也亏得是她宝贝似地戴在手上如此稀罕。陆闻溪目光只在她手腕处停了一瞬便移开,抬眸看向前方。

    这一抬眸,便再也移不开眼。

    穿着冕服的宋子珩正端着祭祀用的卷轴站在礼官身边,待礼官接过后,才退开至祭台外侧跪下,脸上是一惯的面无表情。忽地,似有察觉般抬起眸子,朝着陆闻溪看了过来。

    陆闻溪目光正锁在他身上,倏然与他敏锐地视线撞上,也不知该像别的小姐般娇羞避开,反倒大方迎接,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个明媚的笑来。

    那翩翩公子似乎怔了怔,然只过了一瞬,便收了眼中复杂神情,漠然低头认真听着台上礼官吟唱。

    陆闻溪期盼地等了会儿,也不见他再次分心,悻悻收回目光。

    索性礼官总算将繁长的经文念完,随后将卷轴放下,从案上取了三柱香,递给被太子和皇后搀扶起来的皇帝。

    皇帝点燃香,站在祭台前朝着夜空拜了三拜,将香插好后,身后众子孙才跟着站起来。

    陆闻溪刚站稳,连裙子也顾不上拉一拉,便急着用目光去寻宋子珩。

    那人依旧跪在原处,他是臣子,得与楼下的臣民一起待祭典结束后才能起来。

    陆闻溪越过他身后,朝着楼下看去。乌泱泱的跪着一片,俱是盛装出席的当朝百官。也只有这时,她才能切实体会到自己果然是皇子皇孙。

    香燃了半柱,总算一切妥当下来。皇帝也将众臣子叫起来,再转过身时,面上已改了那派肃容,笑着道:“朕已许久未见如此皓月,实在难得。”

    皇后轻轻搀着他,柔声道:“皇上不是年前才与臣妾赏过月亮,怎地又忘了。”

    皇帝笑了两声:“朕倒是忘了,皇后一说才想起来,当时还被你数落了一夜。”

    “皇上说的哪里话,臣妾不过是担心您龙身,才忍不住多说一两句。您若不愿听,那臣妾以后不说便是。”

    “你呀你”皇帝与他说笑了两句,才转过头看向另一侧的太子,“近日河东一带的情况已如何了?”

    太子立即跟了上来,恭敬道:“安置民房已竣工,过年时还每户分了两吊银钱压岁,前几日已全搬了新居。年前派过去的人已将堵塞的山道疏通,这两日就能回来了。”

    “不错。朕还记得前年还去河东猎场猎过一只花斑鹿,如今那猎场可还在?”

    “猎场还在,儿臣知父皇喜欢打猎,还专门找人拓宽了猎场边境,待天气暖和了就能再去”

    “那倒好了”

    皇帝与太子聊着政事,其余人便依着各司属落了座。陆闻溪是女眷,只能坐在最里侧的外围,中间还挡了薄薄一层屏风。

    祭台早已被人撤下,乐师换了编钟,奏起奢靡的曲子,身姿婀娜的舞姬散在台上,跳起动人的舞蹈,彰的是一派祥和之象。

    堂上各大臣纷纷上来拜见皇帝,又说了许多场面话,皇帝听得高兴,纷纷行了赏赐。陆闻溪听了会儿,只觉得犯困。唱了两盅茶,耳边全是各妃嫔之间无聊的虚与委蛇,扫兴得很。一偏头看见闻蔷那张吵闹的嘴,更嫌烦得慌,便端着杯子坐远了些,想着过会儿去楼下找温知意才好。

    “宋丞相到——”

    正困着,一道喝声将陆闻溪的精神唤醒,捏着杯子朝御前看去。

    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向皇帝,站定后,将拐杖递交给仆人,拱着手正欲行礼,皇帝及时抬手道:“丞相不必行礼,快来人,踢座!”

    “臣谢过皇上。”宋丞相也未多拘束,让仆人再搀着他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今夜上元佳节,老臣观明月当空,又听陈太医说皇上近来龙体安康,心中思念您许久,便忍不住要来看看。”

    皇帝笑得十分亲和:“劳烦丞相忧心,朕还好,倒是不知丞相近来身子如何了?”

    宋丞相咳了两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说:“老臣这把骨头还算硬朗,只是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久未面圣,近日已好多了。只量这些日子耽误了许多事,多亏太子殿下才能出众,能让老臣偷闲多日,老臣感激涕零。”

    “这不过是他分内之事,倒是你养了个好儿子。”皇帝捊了捊胡须,抬眸望向宾席间,“怎么不见子珩啊?”

    宋丞相将帕子塞进袖中,回道:“玄儿此刻正在楼下待命。”

    宋子珩任礼部侍郎一职,官至四品下,依照官制不能留在上面,祭典结束后便跟着礼官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