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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烫手山芋


    小桔指了指摆在主堂角落的新纺纱机:“你花恁大代价造出这个,总归不是摆着看的罢?”

    张静姝道:“自然不是。”

    张忠道:“静姝,我前些日子看了看前面街上的铺子,我看要不咱们盘间便宜铺子卖卖茶水?盘不起就支个摊,虽赚得少,好歹不太劳人。”

    小桔附和道:“阿姐,我觉着忠叔说得有道理。”

    张静姝听得直摇头:“你们要是这想法,那真是端着金碗乞讨了。”

    一直只听不发言的朱九听到这句话,倾身而前,兴味盎然地道:“不如说说你的想法。”

    张静姝瞟他一眼,虽觉自己家事不该搅和他进来,但一家人闲谈,也无甚要紧的,不怕被听去什么,遂未多言,略作思索,道:“纺织品自古便供不应求,以前贵在物料,到了我朝,西北棉花产量大增,却是人工更贵了。”

    小桔纳闷:“阿姐,你扯这么远做什么?”

    “你别急,我说的远,却是有用的。”张静姝道,“宁越城的纺织大贾至今都是挨家挨户收购织品,再销往各地。这中间有许多问题,我爹娘便讨论过很多次,别的且不论,最主要的就是量少,量少就价高。再说回来,收购织品中有一些人家,将族中女眷聚在一起集中生产,虽还不成气候,但比大多散户量大许多。”

    “我爹娘穷尽毕生精力都在研究怎么突破产量难关,我爹说要改变旧的模式,组建更大规模的集中生产,我娘则在纺纱机上大下功夫,以求降低门槛、提高效率。”这些事张静姝在脑中已梳理过无数次,她说来自是言简意赅,听者却是如堕烟雾。

    小桔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张忠亦听之不懂,两人皆露茫然之色。

    张静姝见二人神色,便不再试图阐明其中道理,直截放出结论:“首先,我要造五十台新式纺纱机,再雇佣一百名纺织工——”

    张静姝还来不及往下说,只一个“首先”,已是一座皆惊,莫说张忠和小桔瞠目结舌,连朱九听到这里,都微微色变。

    小桔直接拍桌而起:“阿姐,你这是想干什么?”

    张静姝淡定地道:“我又不造反,你这么激动作甚?”

    朱九闻言噗嗤笑了出来。

    小桔讪讪地坐了回去。

    张静姝继续道:“我算了下,这样的话,我能将棉纱成本至少压缩一半,即使折时下市价二成售出,我的利润也高出近一成。”

    小桔抱住了头:“阿姐,你别说了,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了,头嗡嗡响,都快炸了。”

    张忠叹了口气:“我也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狠,狠,太狠了。”朱九连道三声,“折价二成,你这是狼入羊群,不给都城这群棉纱商活路了!不出两年,整个都城的纺织业不就任你宰割了么?”

    张静姝错愕地看向朱九。

    以量大价低的倾销方式攻城略地、占山为王,这个商业道理并不多么深刻,说出来也十分简单,但隔行如隔山,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到并且理解到位。

    这道理是张家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总结得来的黄金经验。

    聪颖如方之洲便从来都弄不懂这些道理,但他懂识人任人用人,正因此才越过子侄将方家外务也交由张静姝一妇人打点。

    张静姝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你家也是经商的?”

    朱九又是摇头,又是一派谦逊地道:“只是略知一二。”

    张静姝仔细地瞧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假装谦虚、实则卖弄,但瞧来瞧去,他当真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好像真的认为他自己只是知道一点皮毛而已。

    朱九被她这般打量着,浑身不自在,当下一抱拳,道歉为上:“姐姐胸有丘壑,见识非凡,实非俗人,却是我班门弄斧,妄自揣度,让姐姐见笑了。”

    张静姝一怔,方奕总是说她俗不可耐、令人生厌,大抵听了太多年,她也认为自己俗不可耐、令人生厌,乍然听了句反调,竟然有些不习惯。她微垂了眸,自嘲般道了句:“不敢当,我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

    张忠、小桔皆听不懂,朱九到底是外人,张静姝也无意再说下去,截断话题道:“小桔,去收拾罢。”

    小桔收拾碗筷时,朱九起身腾地方,想是牵动到哪根筋肉,忽疼得“嘶”了一声。张忠见状,道:“我得再看下伤口。静姝,你去拿药膏和纱布来。”

    张静姝将药膏、纱布送到东厢房时,朱九正趴在床上,张忠用白酒给他擦拭背部,疼得他龇牙咧嘴。

    待换过药,张忠当先离开,张静姝正要走,朱九忽问了句:“我方才说错话惹你不快了么?”

    张静姝道:“没有。”

    朱九不信,追问道:“那你为何突然露出一副伤透了心的样子?”

    张静姝反驳:“我没有。”

    朱九咬定:“分明就有。”

    张静姝面不改色地道:“你看错了。”

    朱九气呼呼地别过头不看她:“嘴硬!”

    张静姝哑然,默立片晌,无话可说,只得无话找话:“你睡罢。”

    朱九撑起上半身,没好气地道:“这话也忒蹩脚了,天还大亮着呢!”

    张静姝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朱九噌的一下坐直身子,笑眯眯地道:“你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伤心。”

    张静姝不由气恼,倒不是她神经反射弧与众不同,别人关心她,她倒生气,实在是朱九的表情有点欠妥,把他说的话换成“来给我说个笑话”也毫不违和。张静姝便觉得,他仿佛在说:“快把你的伤心事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张静姝能不气么?

    张静姝越想越气,气极反笑,发泄般朝朱九大声道:“我没有伤心,我凭什么要伤心!我欢喜得很,从前欢喜,现在欢喜,以后也欢喜,一辈子都要欢欢喜喜!”

    朱九诡计得逞似哈哈大笑。

    张静姝忽有种被他看破心事的感觉,朱九敛了笑,星眸璨璨,灼然有光:“这样才好。”

    宛如幽室被光照进,张静姝心里遽然敞亮。

    方奕拿脏水泼她,她便凑上去接,这不可笑么?

    只是这么可笑的事,她从前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一念及此,张静姝自己也笑了。

    气氛正一片融洽时,敲门声至,竟又是官差来查。

    朱九登时露出紧张之色,张静姝心念微动,温声道句“别怕”,转身迎向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