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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法与情理

    张静姝来到大理寺高阁下时,恰好碰到了被提审的方奕,他虽然还保留着几分贵族的体面,未着囚服,只着素衣,头发也梳得十分整齐,但手脚上皆拴着铁镣。可即使如此,这幅景象也深深刺痛了张静姝。

    方奕看见张静姝,微微一怔,旋即蹙起眉头,折身而回,向程景亭请示道:“程大人,我可否跟她说几句话?”

    程景亭道:“可以,但不要离开随行刑部官员的视线。”

    方奕看了眼张静姝:“跟我来。”二人走到不远处,方奕停下,转过身道:“怎么这么不听话?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多嘴多舌?”

    张静姝被他劈面一顿训,心生不悦,别过头不理他。

    方奕叹了口气:“听话,好么?别再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张静姝有些气恼。

    “假如……”方奕看着她,神色复杂,“那天我早到一步,目睹方升欺辱你,我大概真的会杀了他。”

    张静姝错愕,方奕敛了眸子,掩去情绪:“若你过意不去,就当是我早到了一步罢。”

    错愕过后,张静姝心里五味杂陈,片晌方涩声道:“真相就是真相。”她压低声音问道,“老侯爷为保弟弟而放弃真相,你觉得对么?”

    “不对,但——”方奕未说完,张静姝便道:“你所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方奕道:“这不一样。”

    张静姝道:“本质上没有区别!”

    方奕叹道:“眼下不是争吵的时候,我直说罢,刑部重判在我意料中,不要紧。”他俯身对她耳语道:“上面有人保我,我不会有事。”

    他退开身:“乖乖听我话,回家去,就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张静姝看着方奕,不由又想起了程景亭抛给她的问题。

    “利益还是正义,你怎么选?”

    “我昨晚一直在想。”张静姝道,“我想最初,方之渊一定也面临过这样的选择。也许他也犹豫过、动摇过。也许在开始时,他觉得自己能够掌握局面,把控尺度。合理地利益,灵活地正义。他无数次走在选择的岔路口,在一次次选择中变得越来越麻木、冷漠。好比第一次杀人会害怕,第十次杀人还会手抖么?选择的平衡越来越脆弱,直到有一天,彻底地崩了,局面失控,尺度?哪还有尺度?他变得疯狂,最后杀了自己的哥哥。”

    方奕默然。

    “你我现在心里还有一丝清明。”张静姝道,“这一次,你替我顶罪,我尝到了逍遥法外的甜头,下一次,我会不会买通别人替我顶罪?再以后,如果别人不愿意,我会不会强迫别人?我不能保证,因为人会变的,有捷径谁不愿意走?你呢?这一次,你利用特权脱身,你能保证下一次你不会再用特权脱身么?用得多了,你还会尊重规则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不会变成自己口中权力的奴隶?”

    方奕的眼睛有些泛红:“你去认罪,会死的,我不想你有事……”

    “可我情愿死。”张静姝凝望着方奕,“也不想自己变成下一个方之渊,更不想你变成下一个方之渊的背后势力!”

    方奕倏然泪落,颤声道:“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你是……”他哽住,又将“你是我唯一想要守护的”咽了回去。

    张静姝第一次见方奕哭,他哭起来就像个需要哄一哄的小孩子,于是她抬起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笑着道:“我相信,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

    她转身走向高阁,方奕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呆,也跟了上去。

    -

    “我选择正义。”

    程景亭听到这句话,着实有些头疼,朱九曾托付他,不论她闯下什么祸,也要护住她。他现在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好差事。

    张静姝跪在他面前,方奕跟在她身后,押送方奕来的两名刑部官员则站在门口,等他的示下。他挥了挥手,二人便即退下。

    程景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面无波澜地翻起案上的卷宗,恍如未闻,一言不发。

    张静姝又重复了一遍。

    程景亭从案卷中抬眸看向她,面色有些冷厉:“法司办案得讲证据。你空口白牙说你杀的就是你杀的?焉知不是你想替犯人方奕顶罪?这背后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他收买你?胁迫你?若是如此,他将罪加一等!”

    张静姝想了想,案发当日活着的目击者只剩她、方奕、宋大人。

    宋大人身份不明,就算查出他的身份,他也未必会给她作证。

    她回头看向方奕:“侯爷,你把真相告诉程大人!”

    方奕抿唇不语。

    程景亭冷了脸,摆起官威:“大胆民妇,你一次次干扰法司办案,本官已可治你的罪!你还不知悔改么?”

    张静姝深吸一口气,将匕首陈放在地:“大人,凶手是我,凶器在此。我虽然不懂,但我想匕首和发簪扎的伤口应该不一样罢?人脖子后有骨头,发簪真能捅穿骨头么?但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扎骨头跟扎肉没什么分别!那天晚上,方升压在我身上,我就是用这把匕首扎了他的后脖子,连捅了好多下,一点阻碍都没有,他没怎么挣扎就死了。我说的这些对不对,你一查便知!”

    程景亭不作声。

    张静姝更肯定了心中的猜想:“大人,我觉得你心里知道真相,可你不愿说。大人,我问你一句话,如果连法律都失去了公允,那么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还能依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