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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无欲则刚


    二人正说话间,周氏闻得响动,下了楼来,一见方奕,倏然泪涌双目,疾走而前,几乎直扑入他怀里,须臾泣不成声:“侯爷,侯爷……”

    方奕略微退开,与她拉开距离:“你怎的在——”他看了眼张静姝,又没再问了,顿了片刻,问道:“还有银子么?”

    周氏哭道:“吃喝都是夫人管的,没怎么花,还有。”

    方奕从荷包里掏出两锭银子给她:“这是二十两,你拿着。我现下也无甚钱财了,没多的,别嫌少。若是不够花,我在王记钱庄户下应还剩着几十两银子,你自去取便是。”

    周氏摇头道:“侯爷,我不要银子……”

    方奕叹了口气:“可我能给你的,只有银子了。”

    周氏哭得肝肠寸断。

    方奕于心不忍,别过眼去:“既然出了侯府,就别再惦念我了,好好过活罢。”

    周氏哭着来拉他的衣角,他侧身避过,蹙眉道:“莫要如此。”

    周氏跪坐在地,痛哭失声,绝望而无助地看着他:“侯爷,你对我……当真再没半点儿情义了?”

    “我此生姻缘已尽,尘缘已了,待此间事了,仍要出家去。你……”方奕目露怜悯之色,“放下罢。”

    “姻缘已尽?尘缘已了?”周氏面色一白,不甘地道,“那夫人呢?你为她连命都肯舍,难道心里也没她么?怕是深爱而不自知罢?”

    方奕恼道:“别浑说!”

    张静姝亦恼了:“你们俩吵架别拉上我!”

    方奕不愿在此多耽,对张静姝道:“去别处说罢。”

    张静姝火大地一甩袖子,到马厩牵了马,当先而去。

    她骑术精湛,这般撒丫子狂跑一气,方奕竟追不上,只好叫道:“等等我!她说的浑话,你同我置什么气?”

    张静姝勒马回头,气呼呼地道:“你尘缘没断干净,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方奕被她粗鄙的话逗得失笑,旋又微觉窘迫:“这是……什么鬼话?”

    张静姝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说错了?我可不就是在给你擦屁股?我一个被你休掉的弃妇,还得给你养着小妾?什么道理?冤大头的头都没我大!你怎么不惦记着给我点银子?我有钱我活该?”

    “你——”方奕语塞,“我——”再度语塞。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荷包里掏出两锭银子,一咬牙道:“我只有这些了,全给你罢。”

    张老板不屑一顾:“还不够我家阿兰的饭钱!”

    方秀才气节犹在:“你怎能因为我穷就看不起我?岂不闻,富贵不能yín,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2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张静姝多半会置之一笑,但方奕如是说,她笑不出。

    张静姝收起玩闹之意,正色道:“侯爷,有何要紧之事?”

    方奕下马:“到僻静处说。”

    二人行至一处墙角,方奕四顾无人,方道:“我查到了一些事,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张静姝点头道:“我也有许多疑问想找你问清楚。”

    方奕道:“你先问。”

    张静姝便问道:“那晚你跟方之渊说拿到了他的罪证,你手上有什么证据?而且那时你在牢里,怎么搜集证据的?是了,你怎么出来了?土地案结了么?还是又是特赦外出?”

    方奕揉了揉眉心:“你让我回答哪个问题好?”

    张静姝道:“那……”

    方奕道:“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罢。我手上确有叔父的部分罪证,虽不全,但可以推断出一些事的因由,所以那日才拿话套他。可他一死,线索又断了,案子又没头绪了。他死得太蹊跷了。是了,那几份账本,你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张静姝道:“是阴阳账。”

    方奕紧跟着问:“差多少?”

    张静姝深吸一口气,竖起两根指头:“两千万两,这已经够满门抄斩几回了。”

    方奕点头道:“我心里有数了,你务必将账本收好,这应是个关键证据。”

    张静姝道:“我明白,既然时间紧迫,你赶紧说你的事罢。”

    方奕道:“我爹八年前就在查江淮道盐矿案了,他曾参过一本,但被压下,而后被人反参一本,还受到了停职一月、罚俸半年的处罚。这件事我印象很深,但当时并不知晓因为什么,我爹什么都没说过。”

    张静姝神色凝重:“谁参的老侯爷?”

    方奕在她耳边低声道出一个名字。

    张静姝闻之,骇得脸色煞白,腿脚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方奕道:“不论如何,江淮道盐矿案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张静姝浑身发冷,如坠冰窟,更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奕沉重地道:“倘若幕后之人果真是他,凭你我跟他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连圣上都不敢轻易动他。”

    张静姝脑子仍在麻痹中,不可置信地道:“为什么会是他?他离江淮道那么远?手能伸那么长?况且他人不在都中,怎么操控得了那么多事?”

    方奕道:“以他的权势,他若想,没有做不到的事。”

    张静姝面无血色,无望地道:“那我们……永远无法报仇了?老侯爷、忠叔都白死了么?”

    方奕默然片晌,只道:“别冲动,等我回来。”

    张静姝的头脑尚处于余震中,良晌才反应过来:“你要去哪里?”

    方奕道:“甘州。”

    张静姝愣了愣:“你去甘州干什么?”

    方奕道:“查案。”

    张静姝还未缓过神,未作多想,问道:“什么时候走?你一个人么?”

    方奕回道:“马上便走。有同行之人,此刻应已在城外等我汇合。”

    “啊?”张静姝不禁惊呼,“这么急?”她想了想:“我送你出城。”

    一路上张静姝脑子凌乱如麻,全纠缠着那人之事,心不在焉,也不说话,出了城后,行至官驿,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在此等候,见到方奕,领头之人便即上前行礼:“方侯爷。”

    方奕回以一礼:“孙校尉。”

    张静姝打量起那些人,见他们虽着便装,但行动间纪律严明,显然不是普通差役,再听方奕对领头之人的称呼,判断他们应皆是军队官兵。

    汇合之后,方奕回头看向张静姝,一瞬间心里涌出千言万语,终又无言,只道:“我们就此别过,回去罢。”

    张静姝恍惚地点了点头。

    方奕策马而去。

    张静姝忽醒到什么,疾奔追上,拉住了方奕的缰绳,急道:“我忘了问,你去查什么案?”

    方奕道:“土地兼并案。”

    张静姝心一紧,这哪是能随便碰的案子?

    她正要说话,方奕沉声道:“别多问了。”

    张静姝咬住唇,死死攥住他的缰绳不松。

    去查土地案,其凶险程度跟去战场上同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没什么区别。

    是要见血的,是会死人的。

    方奕低头看了眼她攥住缰绳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张静姝盯着他,眸子泛红:“你……”

    方奕见她如此,心中亦生酸楚,柔肠百结,千回百转,凝噎道:“我……”

    他终又硬下心肠,挣开她的手,抱着赴死的决心,义无反顾地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句话,字字金石,掷地有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1改写自明朝《天问略》

    2引自《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