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31章 你是人间向日葵

    —

    前夜下过一场大雨,潮湿的空气里,泥土的气息混着药物的味道在医院走廊里蔓延。

    “107房昨天晚上新来了一个小姑娘。”

    “父母冒着大雨送来的,这会儿人影都不见了。唉。”

    “那姑娘叫周软,是我们医院的老熟人了,病情反反复复,我记得上一次来治疗还是前年。”

    “对,那年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

    “听说这次是自杀,手上的刀痕那么长呢。”

    “也是可怜,受这种苦。”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彻底康复。”

    “抑郁症哪有那么容易治好,小姑娘都治了八九年了。”

    “唉,好好活着吧。”

    病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清晨的风迎面而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小夏,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夏见清摇摇头,强扯出一个笑容,转身而去。

    “小夏是被吓着了?你看他走路都走不稳。”

    “第一次接重度抑郁症患者嘛,经验不足。”

    “我看他都快哭了。”

    “没有吧。”

    夏见清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可时不时还是会被自己的脚步绊住。路过一个又一个病房,里面不时传来躁狂症病人的尖叫声,焦虑障碍者砸东西的声音。

    “周软,女,23岁,重度抑郁症患者,病史九年,伴有强烈的自杀倾向。”

    很冰冷的几个字,却字字扎进心里,让他喘不过气。

    —

    金黄的阳光洒在床上,窗外向日葵生机勃勃,可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却好似了无生气。

    微微起伏的薄被,不停抖动的睫毛,枕头上湿濡的痕迹,她像一个婴儿一般缩成一团,小小的脸埋着,不愿见光。

    “周软患者,打针了。”护士轻声唤她。

    很久,才从里面伸出一只纤弱细白的手。

    护士耐心地说:“周软患者,要起来哦,扎不好会疼的。”

    疼就疼吧,疼死也好。她这么想。

    可是,不愿叫别人为难,她还是掀开被子,坐起身。

    冰凉的药物通过冰凉的针管送进体内,她难受得鼻子一皱一皱。

    “忍一忍哦,马上就好了。”护士很温柔地安慰她。

    不会好了,永远都不会好了。

    她抽噎着:“谢……谢谢……姐姐。”

    小姑娘身形消瘦,小脸苍白,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说出来的话软软的,令人心生爱怜。

    护士打完针,摸了摸她的头。

    周软重新躺下,被子严严实实盖住自己。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她绵薄的呼吸。

    病房门又吱一声。

    “姐姐,不打针了。”

    那人像是没听见她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床边。

    半晌,她没动作,那人也没动作。

    沉默在房间里静静流淌,阳光透过翠绿的枝叶,树影斑驳,鸟声唧唧。

    周软昏昏沉沉睡过去。

    夏见清就这么一直沉默站着,她蜷缩成一团,明明那么小一只,却要承受来自命运的厚重的诅咒。

    一连几天,周软迷迷糊糊睡着时,总感觉有人在注视着她,那目光直白且深切,可是醒来却不见人影。

    温暖的灯光下,一家三口躺在红色的沙发上,电视机里在放动画片,小孩子坐在爸爸的腿上咯咯咯地笑,妈妈端着果盘,不时给丈夫和儿子投喂。多么温馨,多么幸福。

    忽然,灯光泯灭,狂风骤雨将一切打碎,只有周软身陷黑暗。

    她在夜里哭着醒过来,外头在下大雨,唰唰唰,向日葵被雨水打得弯了腰。

    梦里是黑暗,醒来也是黑暗,永无止境。

    “爸爸,妈妈。”

    她颤颤巍巍地下床,光脚踩在地上,抖着手去开门。

    还没来得及出房门,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怎么了?”夏见清守在门外,听见她房里的动静立刻起身。

    女孩子穿着睡裙,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身体在颤抖。

    他轻轻拥她入怀,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做梦了吗?不害怕,我在。”

    明明是很陌生的温度,可是,好温暖,比太阳还暖。

    她不想推开,只想抓住。

    “夏见清。”她喊他的名字。

    夏见清抚她后背的手狠狠一颤,呼吸停顿。

    她记得他。

    心中万千情绪翻涌,最终,他很轻地“嗯”一声,酸涩,又满足。

    瓢泼大雨冲刷着大地,身后房内冰冷,周软抓住了太阳。

    趁着周软睡着的功夫,夏见清回了一趟家。

    此时已经是凌晨,他将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塞进行李箱,坐在床边想了许久。

    下楼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在吃早餐。

    “这是怎么了?怎么提着箱子,要出差?”

    他沉默着站在原地,抬头时眼眶泛红。

    “爷爷,”话一出口竟是哽咽,“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老爷子搅粥的手停下,“说过啊,你不是因为她才学医,进精神卫生中心实习的吗?怎么,遇见她了?”

    夏见清点点头,“她现在算是我的病人。”

    “爷爷,她很痛苦,总是在梦里哭。”眼泪就这么顺着脸庞,在下巴上汇聚,滴落,“可是我见过她笑的样子。”

    “我想陪着她。”

    —

    七月的天,日光很烈,树叶在照耀下闪闪发光。

    周软很早就醒来了,身边空无一人,好像昨晚的一切,梦魇也好,温暖的体温也好,都是幻觉。

    今天是老护士给她打针。

    “换一只手吧。”这只手已经扎得惨不忍睹,满是针孔。

    周软麻木地伸另一只手。

    她的手腕纤细,却横亘着几条吓人的疤,长短不一,呈现褐色,像一条条丑陋的虫。

    一时之间,老护士也不知道该扎哪里,她叹气,“还是换回那只手吧。”

    哪只手都一样,不在乎再添一道伤疤。

    屋内再次归于无声,周软盘腿坐在床沿,望着窗外发呆。

    大片向日葵向阳盛开,风吹过,微微摇晃。

    忽然,一个高大挺拔的白色身影闯入视线。

    他站在黄色的花海里,修长手指拂过一朵朵花,似在挑选,左右环视,他选中一朵,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将一枝大朵的向日葵收入囊中。

    偷花贼。

    这个偷花贼她还认识。

    只是她没想到,两分钟后,偷花贼和他的花都出现她面前。

    夏见清捏着花枝递给她:“给你。”

    向日葵的花香在空气中淡淡散开,周软仰头看他,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现疑惑。

    见她不接,夏见清又从背后变出一个玩偶,塞进她怀里。

    玩偶是一个扎着小辫辫的女孩,摸着毛茸茸,软软的。

    夏见清将向日葵放在她枕边,摸摸她的头:“不要不开心。”

    他的手好暖,可是,她开不开心又有谁在意呢?

    “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他又补充一句。

    周软倏地抬头,撞上他带笑的眉眼。

    他是随口说说的吗?还是……

    算了吧周软。

    “你还好吗?”

    不好,可是还是要装作好的样子。

    “没关系的。”

    有关系,有天大的关系。

    “没事的周软,会熬过去的。”

    熬过去,从来都在熬,从来都没过去。

    好多人对她说安慰的话,有的漫不经心,有的话里带刀,有几个人是带着真心呢?

    “什么抑郁症啊,她就是矫情。”

    “今天被班主任骂了两句,我好伤心,我得了抑郁症,我不想活了。”

    “你们可别惹她,惹她不开心,她想不开去跳楼,你们还得背上杀人犯的罪名。”

    看看,这个世界多糟糕,他们明里暗里都在看她的笑话。就连父母,也只把她当做一个累赘。

    所有人都在把她往外推,没有人,没有人会真的拉她一把。

    夏见清,他也只是骗骗她而已。

    周软苦涩地说:“谢谢你。”

    医院里人来人往,消毒水洒至每一个角落。

    主任办公室里,张海洋摘下眼镜,望着站在面前的青年。

    “你确定?”

    夏见清很坚定地点头。

    “她的情况很复杂,以你现在的资质……”他适时停顿。

    “我知道,我知道的老师,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夏见清深吸了口气,右手不禁握拳,“我只是,只是想在她身边待着,守着她。”

    张海洋眼神微变:“你们认识?”

    “嗯,高中同学。”

    半晌沉默。

    “好吧。”

    回到107房时,周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娃娃被她立在床头。她见人进来,也只是动了动眼球。

    “周软,今天太阳很好,想出去吗?”夏见清指指当空的太阳。

    周软摇头:“会晒黑。”

    夏见清:“……我们就去树荫下,透透气,看看向日葵,你不是最喜欢向日葵吗?”

    周软的确喜欢向日葵,但它还不足以让她站到阳光下。

    夏见清出去了。

    周软侧头,一墙之隔,青草和鲜花的清香引得蜜蜂和蝴蝶飞舞,欢笑声,鸟鸣,声声入耳。世界灿烂辉煌,唯有她,永驻孤寂。

    悲伤的情绪又将她拉入深渊,在她发抖着想要钻入棉被之中时,夏见清回来了。

    他似乎很高兴,笑得眉目温和。

    “我请你看向日葵。”他将手机屏幕对着她。

    周软瞅他一眼,嘀咕道:“在这里也能看到向日葵。”可她还是看向屏幕。

    夏日的九点钟,金轮高挂,像一张黄色的饼。穿过一片草地,一大片向日葵映入眼帘。粗壮的花梗,肥大的叶子,大朵大朵向阳而生,在阳光的馈赠中闪着金色的光芒。满屏的花朵,满屏的生机,令人心生欢喜。

    “是不是特别好看?”夏见清见她看得认真问道。

    周软诚恳地“嗯”一声。

    “下次,下次我们起得早一点去看,就不会晒着了。我们医院后面还有一片菜地,里面种了月季,粉嫩粉嫩的,很好看。”

    下次?会有下次吗?

    “我就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这是我的手机号。”夏见清塞给她一张纸,“不开心可以找我,做了噩梦也可以找我,反正我为你随叫随到。”

    周软捏着黄色的便利贴,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他的名字和他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个笑脸。

    “周软要开心。”他摸摸她的头顶,眼睛里是细碎的光,像星星。

    —

    夏见清几乎是一整天都围着周软,他不知道从哪搜集到好多段子写在便利贴上,隔几分钟就念一段,逗她开心,但是周软不轻易被逗笑,因为好多段子她都听过。

    下午,周软要去心理治疗室听课,里面有不少人。她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夏见清就靠在门边。

    一开始,她还能认真听进去,后来,她就听得有些困。

    好无聊,像高中课堂上老师讲课一样,令人昏昏欲睡。

    周软又发病了。

    夏见清才刚吃过晚饭,急急忙忙往107房赶。

    小姑娘用被子蒙住头,抽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昏黄的傍晚,夕阳如血,向日葵耷拉着脑袋蔫蔫的。

    “怎么了?”夏见清想扯下被子看看她的脸,但她死抓着不放。

    她不说话,只是哭,让他很慌乱。

    很久很久,久到周软以为他已经离开。

    “周软,你想听我的故事吗?”被子外,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周软已经不哭了,但心中浓重的悲伤久久不散。

    “很小的时候我就没有了父母,我在我爷爷身边长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周软却听出了一丝悲伤,联想到自己,眼泪又有冲刷而出的征兆。

    “他是个老顽固,总喜欢管着我,但是我太调皮了,每次都把他气得半死,他就拿着扫帚追着我打。”

    说到这里他好像笑了,周软的泪珠生生被截断,她能想象到那种滑稽又温暖的画面。

    “我在我们那片一直是小霸王,天天打架,跟小孩子打,跟大人也打,天天顶着臃肿的猪脸回去,然后被老爷子打,是不是很掉面?”

    周软的思绪被他的故事牵着走,渐渐忘掉了坏情绪。

    “一直到高中,我才开始转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她没发现自己不自觉出声回答了他,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子被人掀开,眼前一张脸放大,近到她能看清他瞳孔里的自己。

    她哭得鼻子通红,眼睫毛湿湿的,一张小脸满是泪痕。

    夏见清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该吃药了,下次再讲。”

    周软:“……”

    半夜里,周软又做了噩梦。

    夜晚的风吹动窗帘,拂过她柔软脆弱的四肢,她往窗外看,看不见太阳。

    连呼吸都是痛的,在梦里,她被人抛弃了一遍又一遍。

    长夜漫漫,她像一只孤舟,一直在流浪,在漂泊,总也找不到岸。

    也许就没有岸。

    眼眶又要泛出泪来,可是,她本不想哭的,她一点都不爱哭。

    在她就要哭出声的前一秒,有人敲她的房门:“周软。”

    是夏见清。

    “周软,做噩梦了吗?”他在门外唤,一声一声,很轻柔。

    他一直在门外吗?

    周软拾起娃娃,下床,跌跌撞撞往门边走。

    开门的那一刹那,一阵风从身后吹来,带着花的香气,扑到两个人身上,她撞进他怀里。

    太阳回来了。

    女孩子很用力,夏见清差点没撑住。

    明明是夏天,她身上却冰凉。

    第二次抱她,还是生涩,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最终移到她脑后,轻轻抚摸。

    “不怕,我一直在。”

    —

    晨曦的露水从花瓣上滴落,隔壁房间的躁狂症小哥在房间里大喊大叫,那叫声凄厉,穿透墙壁,周软的心跳也跟着一起一伏。

    期待中的身影如期而至,似乎练就了厚脸皮,行径越发大胆,竟也不躲了。

    护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夏见清刚好折了一朵花。

    “院长昨天还在骂呢,哪个混蛋把他的花折了,只剩光秃秃的一个杆子,原来是小夏。”

    周软无辜地眨眨眼睛,又无意地瞟了一眼床头花瓶里有些萎的向日葵。

    “他折花干嘛,讨哪个小姑娘开心么?”

    周软心尖颤了一下,掩饰般低下了头。

    护士姐姐见她耳根微红,又联想到这几天夏见清黏在她身边,一下子就明白了,调侃地说:“噢,是哄你这个小姑娘开心。”

    话音刚落,夏见清推门而进。

    “哟,混蛋来了。”

    “小桃姐,你干什么无缘无故骂我?”夏见清熟稔地将昨天的花换下,插上刚摘的花。

    “不是我骂你啊,是院长,他说今天要安监控抓到采他花的人呢。”护士一边说,一边示意周软伸手。

    “花又不是他的。”夏见清见周软皱着眉头,伸手揉她的头发,“疼吗?”

    她苦着脸却摇头,整张脸都皱着,可怜巴巴。

    “诶,别当着我的面腻歪啊,我这个单身狗脾气很不好,让我眼红了我要打人的。”

    “小桃姐护士长叫你呢,你打完就赶紧走吧。”夏见清赶人。

    “哟哟哟,行吧,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再看眼睛都要瞎了。”

    屋内只剩两人,周软觉得今天温度好高,她的脸一定很红。

    “你没有别的病人要负责吗?”她试图找话题。

    “暂时没有,只有你一个。”夏见清在她床边坐下,和她一起看窗外的鸟。

    “那你,为什么会想当医生啊,还是精神科的,你不知道这种精神病人很麻烦的吗?”一只鸟飞到了向日葵花朵上啄籽,啄了两下就飞走了。

    身旁长久的沉默,周软侧头,他正认真看着她,眼眸流转。

    “周软,你不是麻烦。”他说。

    第一缕阳光破开朝霞,穿过万里长空,直直落在她的心口,周软回过头,眼眶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