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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崔阁老牵出的笑容透着些苦涩, “全部。”

    裴行昭接道:“甚至于,还要往里贴家底。”

    “是。太后最是敏锐,应该猜得出她将银钱用到了何处。”

    “她曾想废太子, 另立储君,这等事情最需要银钱。”

    “正是。”

    裴行昭问:“谁的主意?你家老太爷?”

    崔阁老抬眼望着她, 眼中无悲无喜, 却似含着千言万语。

    这问题, 他是不会答了。裴行昭并不着恼, 温声道:“以前打过交道, 哀家与你也算熟稔。不想说的便不说,哀家不会勉强。”

    “多谢太后。”崔阁老说道, “自案发到入狱当日, 罪臣以为,您并不认为陆、杨冤案与崔氏相关。”

    “没错,因为近十几年来,崔家当家做主的人是你。你的为人,哀家认可, 甚至于, 认为你也认可哀家的为人。”

    “的确如此,不论裴郡主、裴皇后还是裴太后, 罪臣都不曾有过半句微词。”顿了顿,崔阁老问道,“那么, 是什么令您起了疑心?是否与崔敬妃获罪相关?”

    “阁老亦是分外敏锐的人。”裴行昭微笑,“她为着家族,为着自己的私怨,铤而走险, 勾结楚王妃、草莽,想置哀家于死地。”

    崔阁老眼中闪过痛惜与悔意,“罪臣要她学的东西不少,偏偏忘了磨一磨她的性子,纵得她目下无尘,自恃过高。”

    “真可惜。

    “她过于激进的手段,让哀家不得不想往别处想。

    “女子间门的私怨,没什么等不起的,家族若是埋下了天大的隐患,她就失了所有寄望,因此才过于急切。

    “次辅之女,是她引以为荣的,你若倒台,等于打折了她的脊梁骨。她做嫔妃一塌糊涂,但她是敬你爱你的好女儿。”

    为着末尾几句,崔阁老心里百转千回,深施一礼,“多谢太后。”转而便是话锋一转,“崔家经手的银钱,转给长公主的账目,罪臣手里只有十中之一的凭证,在一间门名为福来客栈的密室里存放。这间门客栈是一名早已离府的仆人打理,官差应该还没查到。”

    “还没有。”裴行昭已看过他案子的全部公文卷宗口供,查获的产业里没有福来客栈。

    到此刻,他敏捷而又守着底限,应对、选择无不干脆利落,是个令人愉悦的谈话对手。

    崔阁老语声平缓:“亮出那些可称为长公主受贿的证据,算不算为太后整治她添砖加瓦了?”

    “当然,足够了。”裴行昭微笑,“还想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裴行浩、罗家虽然不足以再成为条件,罪臣还是说一说吧。”

    “行啊。”裴行昭指一指座椅,“还是坐吧。难得遇到个说话投契的人,不想怠慢你。”

    崔阁老拱手谢过,转身落座,双手自然地放到膝上,透着内敛睿智的眉眼低垂,语调不疾不徐:“太后当初在军中出人头地,是因张阁老故交赏识,随后扬名,是因先帝亲自提携。

    “先帝的性子难以捉摸,但惜才这一点从未变过。了解先帝这脾性的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诸多门第想尽法子与太后攀交情。崔家也不例外。

    “是崔家先找到裴家、罗家交好,也在同时进一步知晓太后年幼时一些事,再看裴行浩的品行,崔家便歇了与裴府来往的心思。

    “裴府不等于裴映惜,明里过从甚密,不亚于惹祸上身。

    “随后,异想天开的罗家不知受谁点拨,着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找到崔家说项,将崔家人引荐给裴行浩。

    “罪臣不赞同,但那时正逢战乱,经常到地方上办差,太后说与罪臣打过交道,便是罪臣曾几次押运粮草到军中。

    “在京城时,觉察到家里人的异动,没法子阻拦,便做出同流合污之态,在庵堂寺庙见过裴行浩几次,探听出他上不得台面的一些行径。

    “陆麒胞妹陆雁临、已和亲的邵阳公主,都是裴行浩想走捷径的人选,也都未曾得手。

    “明知无望,罪臣还是希望他迷途知返,走正路,当真说了几回肺腑之言,却是白费功夫。

    “裴行浩其人,太后必定瞧不上,不会让他入仕,但罪臣还想说一句,此人不能留,当斩草除根。”

    “活不了多久了。”裴行昭一笑,“不过,谢了。”

    崔阁老唇角扬了扬,仍是维持着之前的意态和语调:“关乎女子的这两件事,是罗家与裴氏族人怂恿之故,长公主那边也有参与。

    “长公主其人,最擅长的是阴谋诡计,或许又因生于皇室,从不把人当人,不把人命当回事。

    “人心迥异,对阴谋阳谋的理解不同。譬如美人计,有人津津乐道,乐于效法,有人则唯有鄙夷,断不取用。长公主是前者,她最在意的是输赢,为了赢,从来不在乎是何手段。

    “陆麒、杨楚成,也包括太后,你们成名之后,长公主都想收为己用,不能如愿,于她便是输,便会恼羞成怒,将之铲除。

    “陆、杨冤案,便是因此而起,之所以成为冤案,是因官场从不乏嫉贤妒能之辈,先帝又不在朝堂,能看到的折子供词,都是那些人想让他看到的。那些人等于都是幕后黑手,即便谁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怕也于事无补。

    “替他们效力的爪牙之一,有罗家。

    “那两名女子起初诬告成功之后,双双自尽。审案的人没细究二人的来历,太后也是无从查起。

    “那次轩然大波之中,崔家也沦为了爪牙,弹劾的官员、狱中的酷吏,有六名是崔家安排。

    “冤案昭雪之后,那六人相继伏法,但罪臣和族人想见的到,太后不把事情从头到尾理清楚,不把所有疑点查出真相,毕生都不会罢手。自那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忠良受辱,知情不报已是大罪,参与其中便是罪不可恕。”

    书房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裴行昭最不愿触碰却偏偏经常触碰的记忆,便是陆、杨二位袍泽的冤案。

    那一年,陆麒调入京卫指挥使司,拱卫京师,杨楚成任保定总兵。

    案发前,兵部要在京城集结十万精兵,支援战火不断的江浙、青海。杨楚成接到公文,翌日便赶至京城,别的武官不似他离京这样近,他便需要等候几日。

    等待期间门,少不得与至交旧识团聚。

    在背叛二人的幕僚怂恿之下,那日晚间门,他们到一名幕僚在京的宅邸畅饮。

    期间门陆成等人安排了几名献艺的女子,展示琴书画及舞技。

    诬告二人的女子名为黛薇、红柳,有幕僚说她们都因受到过裴行昭的救助才得以活命。

    是活着,却沦落到了下九流,陆麒与杨楚成因着裴行昭的缘故,少不得唤到席间门细问一番。

    两女子一面说着编的滴水不漏的谎言,一面侍奉酒水。

    酒水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两人衣服上的熏香。

    陆麒、杨楚成不知不觉便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分别躺在正屋、厢房的床上,只觉头脑昏沉,身体有些乏力。

    缓过来之后,察觉到宅邸静得出奇,扬声唤人,无人应声。与此同时,嗅觉恢复,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他们连忙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横七竖八的下人尸身浸在血泊之中,和官兵齐刷刷对准他们的弓箭。

    任谁也是逃无可逃。

    他们入狱之后才知道,黛薇、红柳天没亮就跑去刑部击了登闻鼓报案,状告他们强占民女,杀害无辜。

    在她们的口中,自己只是一商贾放在别院的管事丫鬟,事发当日出去添置胭脂水粉晚归,路上遇见陆、杨二人,他们一眼看中,竟尾随她们到了别院,强行入门,反客为主也罢了,还要行那苟且之事。

    她们抵死不从,下人义愤填膺,要合力将二人赶走,却不想二人嗜杀成性,二话不说便将下人全部杀了,随后便对她们霸王硬上弓。

    她们趁他们入睡之后跑出别院,直奔官府告状。

    也难为她们做戏做得全:脸部被甩过耳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颈部都有被手掐过的明显淤痕。刑部寻来宫里通刑事的老宫女为她们验身,亦是明显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情形。

    委实一派凄凄惨惨。

    陆麒、杨楚成锒铛入狱,背负的罪名又是那样肮脏。

    最要命的是,背后的人栽赃成功了。

    陆、杨二人背负着罪名骂名身死。

    有多怒,有多恨,有多想将三法司夷为平地,裴行昭已不复记忆。她始终铭记的是,即便穷尽余生,也要将案子的每个细节查清楚,要将所有参与迫害诬陷袍泽的人屠戮殆尽。

    崔阁老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翻案昭雪对于裴行昭而言,不过是清算的第一步,她要让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以命抵命。

    分量越重的人,她越会告知世人,他们赴死的重要原因,是曾参与迫害忠良,要世人明白,忠良即便身死,忠魂仍在,有袍泽延续。

    裴行昭回顾袍泽过往的时候,崔阁老在回顾的是她的一些事。

    那样一桩冤案,翻案的可能极小,尤其案发时裴行昭与袍泽相隔千里,忙于战事,着手翻案时,已时过境迁。

    就算那样,她也做到了。

    有三个月,官场的人都说,裴行昭疯魔了——

    她每日一道折子奏请亲手核实陆、杨一案,先帝说她吃饱了撑的,京城在北,她在江浙,谁还能把案发地、刑部给她搬过去不成?便置之不理。

    她连上了三十九日奏折,每一份奏折中都无个人情绪,没有抱怨,也无不忿,但每一日对案子的质疑都在增加。

    官场的人服气了,先帝也服气了,说那你就查,但你要是为了这事儿离开江浙半步,便军法处置。

    裴行昭答应了,之后陆续提出请求,使得骇人听闻的事情接连发生:刑部所有与此案相关的公文卷宗口供,她要调阅;

    在那所别院被杀的所有人的尸骨,全运到江浙,她要和仵作一起验尸;

    能够找到的所有证人,也都给她全须全尾地送到江浙。

    有了之前被她磨烦月余的恐怖经历,先帝哪有不应的,却也深知她为袍泽就没做不出的事儿,命锦衣卫和自己的暗卫实为监督地“协助”她。

    她在全部证供中找到了人证之间门相互矛盾之处;

    有七名人证在她的讯问之下招认,是被背叛陆、杨的幕僚收买,或是人云亦云地做了伪证;

    她通过被杀的人尸骨上的痕迹,结合刑部仵作的记录,找出十一处并非陆、杨出手令人毙命的证据。

    层层击破之后,人证相继供述自己所知的全部实情,拼凑起来,全然还原了冤案的真相。

    裴行昭请求先帝指派最得力的查案高手,推倒她查到的真相。

    先帝不搭理她。

    裴行昭再上折子,请求委派三法司首脑到江浙,核实或推翻她查到的案情原委。

    她从开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她的意图,但她绝口不提翻案昭雪,一直像是遇到谜题一样,要自己解析,再要别人推翻自己得出的答案。

    先帝被她闹得要头疼死了。

    很多帝王终其一生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想让他们推翻做出的决定,不亚于登天。先帝是其中之一。

    裴行昭显然很了解先帝这毛病,便也不踩线,只上折子跟先帝打车轮战。他不理会,没关系,她又开始每日一道加急折子,相继请最初查案结案之人给她释疑。

    先帝真没辙了,顺着台阶下,一个个的揪出官员来给她解释,给不出,无力推翻她查到的结果,便治罪,有的从轻发落,如姚太傅,只免了三年俸禄;有的从重发落,关进诏狱或流放三千里;无足轻重的,推到菜市口问斩或处以极刑。

    这对于先帝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让步,默认那是一桩冤案。

    所有人都认为,裴行昭会顺势请求正式翻案昭雪。

    然而她没那么做。

    她请先帝的暗卫和锦衣卫做证,在江浙衙门封存了全部证据,关押起做伪证的人证。随后像是之前长达三个月的忙碌是人们做了一场梦一样,再上奏折,只关乎辖区内的军政。

    那时不知有多少人私下里惊叹、费解:裴行昭居然也有见好就收的时候。

    然而崔阁老等人却知道,她那时在做的,或许是生平所遇的最艰辛的一场隐忍。

    她清楚,翻案昭雪只能由先帝主动提出,否则,谁提谁就是摸虎须。

    她不是没那个胆子,只是当时先帝已经回到京城,她便是涉险,也不可能在折子里把官司打得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她还要照顾陆麒、杨楚成所余的家眷,更要顾及麾下的将士、两省的百姓。

    她要先帝自己意识到亏欠陆家、杨家,主动给予弥补。

    而没过多久,陆雁临、杨攸先后获封郡主,被派到裴郡主任上建功立业。

    她的隐忍是等待,等待良机出现。

    最终的结果,谁都知道。先帝要她进宫,明发的旨意里便委婉地跟她说,你可以提一些条件。

    她提的是冤案昭雪及废除殉葬制两条。

    收到她公私兼顾的那道折子的时候,崔阁老恰好与阁员在养心殿同先帝议事。

    先帝看完,沉默良久,遂无意识地叹息:“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有,独独没她自己。”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故,先帝答应了裴行昭,且从速按照她的心思,有了翻案昭雪的旨意和罪己诏,亦有了之后诸多举措:将案情原委公之于众;区区数日,连续问罪处决三法司多达三十多名官员、百余名小吏衙役狱卒酷吏;下发海捕文书缉拿畏罪潜逃的作伪证之人;在朝堂训斥了姚太傅大半晌,令其闭门思过两个月,再罚三年俸禄;陆家、杨家各赏良田千亩,白银万两。

    而对裴行昭来说,这样就够了么?

    当然不。

    崔阁老甚至想过,也就是先帝伤病过于严重,时日无多,要不然,死在她手里都未可知。

    袍泽应得的交待,她已得到,便只需静心等待自己掌权之日,亲手掌握那把行刑的刀。越是姚太傅那般明明参与却没伤及筋骨的,越是有着无尽的凶险危机。

    有官员对裴行昭闻风丧胆,不外乎是她用兵时对敌人的残酷,小小年纪,却已针对倭寇打过三次绝户仗,敌兵无一生还;其次便是她信手拈来的耍土匪流氓,跟谁找茬,谁就好几年缓不过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