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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04章

    杨攸和韩琳早已赶到了洛阳。

    一路上, 通过杨攸详尽的表述,韩琳了解到徐兴南的现状——他盯着杨攸,杨攸当然也会通过各种方式盯着他。

    韩琳的结论是, 的确很棘手,因为徐兴南在洛阳过得着实不错。

    他爹因为他被罢官一事的原委, 非常失望, 说他就是不走正路扶不上墙的烂泥,平日根本不允许他回家,眼不见为净。前些日子, 做主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给他置办了一所宅子, 估摸着是要尽到父亲的责任,往后就凡事不理了。

    他娘失望归失望,可也只是一阵子的事儿,终归还是希望儿子回到官场,相信儿子惜取教训之后, 定能谋取到一生的富贵, 加之她出自杨家, 娘家嫂嫂又出自宋家, 侄女已贵为郡主,这不论怎么算, 她的儿子都不该再无翻身之日。因此私下里小动作颇多,给儿子足够的银钱,帮衬着他疏通门路。

    徐兴南不在家里了, 开了间酒楼,招揽了不少门客,其中包括层做过高官显宦的幕僚的落魄之人, 还有身怀绝技的江湖客。

    如今徐兴南所在的宅院,是新建成的,从外面看起来是很气派,却也比不过富贵门庭的宅邸,可里面却有江湖中的高人设置了重重机关,如果不拿到布阵图,凭谁进去也是险象环生,难以全身而退。

    针对这些情形,韩琳缜密地盘算一番,跟杨攸商量:“我倒是带了几个接应的人手,可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因为我不似太后娘娘,不懂得如何快速破阵,毁掉他们的机关消息,那就得先拿到布阵图。

    “我有些门路,识得一个当地的百事通,这类事是他非常感兴趣的,手里肯定有临摹的图,磨烦他两日,一定可以拿到。至于我带的弟兄,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搜罗徐兴南的罪证。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们兵分两路吧。”杨攸道,“你去拿图,我去救人,廖云奇落在徐兴南手里,不定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儿,兴许一时一刻都至关重要。这种平白连累人的事,我实在等不起。”

    “你能拖延到我们进到宅子么?”韩琳问道。

    “一定可以。”

    “那么,”韩琳打开携带的一个包袱,“我这些零打碎敲的东西,能用到的机会倒是越来越少了,这回都分给你一些,你用来防身,有些也能伤敌于无形。实在不成了,你大不了服药装死,那畜生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对看起来快死的人起邪念。还有这些……”她细细地跟杨攸交待起来。

    两个女孩商量好了一应细节,便在趋近洛阳的路段分道扬镳,作别之际,杨攸叮嘱韩琳:“记得报信回去。”

    “有眉目了就传信。”韩琳说。随后,她走山路去了一个道观,找一个不务正业的老道士——此人便是她提过的一定握有布阵图的人。

    老道士知道她的来历,最近太后娘娘和晋阳比试棋艺完胜的消息已传遍大江南北,他想着这小姑娘便是无心,也总归会近朱者赤,棋艺应该也很精湛,听完她说是奉宫里的旨意来办差,爽快地应了,却提了个条件:陪他下棋,直到让他赢得或输得尽兴了。

    韩琳的鼻子都快气歪了,说时间紧急,哪里容得陪你下棋?

    老道士说你明知道求我什么事儿都要把我哄高兴了才能如愿,我也明知道你必定留出了两日的时间烦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琳无法,只好和他下棋。这一坐就是将近两个昼夜,若不凝神对待,老道士就要撵人,她自然要全神贯注,这一来,就把报信进宫的事儿给耽搁了。

    间或想起,想着小师父应该信得过自己和杨攸的能力,便是担心,也不过是派韩杨他们过来帮忙,要他们跑一趟就跑一趟吧,横竖如今一个个闲得横蹦,说不定还会感激自己呢,而且他们来了,就能代为善后,那么自己就能从速陪杨攸返回京城。

    真正令她担心的是杨攸,她不希望杨攸再在那畜生手里吃哪怕一点点亏,当真是心急如焚。

    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徐兴南。这些日子了,他几乎是数着时辰度日的。

    因为,杨攸过来与否,对他至关重要,真正关乎他的余生。

    她到底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杨家女儿,他便也终于听到了她进城的好消息。

    这日黄昏,斜雨潇潇。

    一匹快马驰骋过行人寥落的长街,飒沓蹄声中,直奔一所宅邸。

    徐兴南站在宅门前的石阶上,望着来人渐行渐近,唇角徐徐上扬,牵出一抹诡邪的笑。

    杨攸到了宅门前,轻飘飘地跳下马。

    有两名护卫分别接过杨攸的行囊、鞭子,殷勤地躬身相请。

    杨攸展目望向徐兴南。

    她眼神比刀锋更利更冷。

    薄底靴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她举步走向他,步子稳极了。

    徐兴南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风尘仆仆,瘦得厉害,小小的雪白面孔下巴尖尖,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愈发夺目,双唇干燥,有干裂出血的痕。

    如此憔悴,仍是美的,令人见之生怜。

    她到了他面前,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时,眼中唯有漠然。

    他对她一笑,“总算回来了。”

    “你要我来,我来了。”

    “到书房说话。”

    书房中暖融融的,一人除掉斗篷,隔着花梨木书案相对而坐,面前各有一杯热茶。

    杨攸坐姿闲散,敛目看着玄色道袍的衣袖,等他先开口。

    徐兴南问道:“是不是日夜兼程赶来?你看起来很疲惫。”

    “不关你的事。”

    “权当不关我的事,却关廖云奇的事。”徐兴南不介意明明白白说出来,“我擒获他,是为了让你回来。”

    杨攸这才抬眼看着徐兴南,“是不是要我为你做些事,你才肯放了廖云奇?”

    “是。”

    “说。”

    徐兴南却道:“我想先叙旧,知晓你的近况。”

    杨攸道:“进京,告假来这里。”

    “舅母和表弟可好?”

    “知道那些做什么?”杨攸弯了弯唇角,也只是现出个笑的弧度,眼中殊无笑意,“已有胁迫我的把柄,还不够?”

    “他们本可以成为我的岳母、小舅子。”

    杨攸淡淡道:“家母、幼弟若是听到,只能回一句高攀不起。”

    “这院子是开春儿建成的,今日起,主人不再只有我,还有你。你回到我身边,这是放廖云奇的条件。”

    杨攸瞳孔慢慢缩紧,沉了片刻,问:“令尊令堂可知情?”

    “自然知情。”略略一顿,徐兴南又道,“暂时不能接你回家,只能暂居别院。”

    “做你的外室亦或妾室?”杨攸对他委婉地说辞做出结论。

    “你先跟了我,才能筹谋别的。”徐兴南道,“我也不瞒你,近来家父家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要退掉,也需要些时日。”

    杨攸一时间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歹毒的羞辱她的法子。

    她望着他,良久,渐渐显得十分困惑,“你像是恨我入骨,偏偏我想不出缘故,能不能告诉我?”做尽龌龊事的不是他么?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我恨你?”徐兴南不屑地笑了笑,转而就问,“答不答应?”

    “答应。”杨攸自问没有拒绝的余地,“做徐公子的人,是多荣幸的事儿。”

    言辞是顺耳的,偏生她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便让徐兴南感觉特别刺耳。

    杨攸道:“我要见廖云奇,远远看一眼就行。”

    徐兴南扬了扬眉。

    “确定是死是活。”

    “活着。”

    杨攸明眸微眯,“我凭什么相信?”

    “你可以等,迟早会听到他的消息。”

    “办不到。人在何处?带我去见。”杨攸说。

    徐兴南寒了脸,“你就那么心急,这是要跟我的样子?”

    “多虑了。我只是怕来不及。”

    “你指什么?”

    杨攸语气散漫:“我进城门时,服了一粒药。”

    “那是什么药?”

    “一个对时后发作的毒药,有解药。”

    徐兴南心念急转。

    过了这么久,药早已完全消化,药力已经挥发,逼着她吐也没用了。

    徐兴南眸中跳跃着怒火,强压着火气,“押上性命,就是为了廖云奇?”他不在意她,他只是要得到要征服她,但这不代表能够容忍自己在她心里不如别人重要。她就应该像以前那样,凡事为他着想,事事以他为重。

    “谁知道你要对我怎样?”是质问的言辞,杨攸用的却是更散漫的语气,“再者,此事摆明了因杨家而起,假如他情形太差,我对廖家的交待,只有以命抵命。”

    徐兴南盯牢她,良久,“一个时辰之后,你就能在这里见到他。”

    “很好。”

    徐兴南扬声唤来一名管事妈妈,“为杨郡主准备衣饰,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知会管家,请两位太医过来。”

    管事妈妈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你日常所需一切,早已备下。”徐兴南道,“等会儿更换全部衣饰,在我面前。”

    杨攸目光幽冷。

    徐兴南道:“我要防着你再出这种花招。”

    杨攸眼睑垂下。

    “解药在何处?能否及时拿到?”徐兴南断定,她没把解药带在身边,那样是绕着弯儿地折腾她自己。

    “在一个地方,需得明日去取。在那之前,我得亲眼看着廖云奇回到家中。”

    徐兴南的心情恶劣至极。

    她终归是逼得他改弦易张。

    他根本就没打算放廖云奇,本要让那人永远失踪。

    过了些时候,管事妈妈捧着簇新的衣物鞋袜、首饰匣子回来复命,依言放到内室。

    徐兴南打个手势,起身走进内室。

    杨攸亦步亦趋。

    徐兴南坐到一张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观望。

    杨攸站在春凳前,视线笔直地对上他眼眸,抬手宽衣。

    深衣、夹衣渐次落到春凳上。

    她蹬掉避雪靴、白袜,赤脚站在地上,拔下发间银簪,长发如瀑般倾泻到背上。

    她又卷起中衣袖管,褪下腕上的银镯、手指上的扳指,也放到春凳上。

    动作停顿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她解开中衣系带。

    这期间,两人一直相互睨着对方,她眼中只有冰冷,他渐渐陷入恍惚。

    只剩了纤薄底衣的时候,他双唇有些干燥,喉结动了动。对上她噙着寒意的明眸,躁动才得以退却,神智才恢复清醒。

    “够了么?”杨攸问。

    徐兴南起身到她面前,拨开她颈间一缕发丝,指腹抚过她精致而凛冽的锁骨。

    杨攸别转脸,闭了闭眼。

    徐兴南的手沿着她肩头轻缓下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已然怒极。

    他见好就收,松了手,语气很柔和地强调:“我的攸表妹,终于回来了。”

    她的表妹,他曾经的未婚妻,最震惊无措孤立无援时得到的是他的肆意羞辱、诛心之语。

    “定亲至今,不过虚以委蛇,只因你是最堪用的踏脚石。”她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皆是逢场作戏。”他连表亲情分都否决。

    “不要怪我,你自找的。”他没有一丝歉意,无耻到底。

    她与亲人都瞎了眼。

    徐兴南也转身拿来新衣,一样一样,递给她,看她穿上。

    凡事得有个度,她已是太后器重的天之骄女,再者,所余衣物也委实藏不了什么。

    衣物逐一上身,杨攸的手终于有了点温度。

    徐兴南蹲下去,帮她穿鞋袜。

    杨攸不允,他坚持。

    “衣物是用你原先的尺寸做的,或许不是很合身,回头再做一些。”他说。

    杨攸双手撑着春凳边缘,看着他,心生困惑: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不,不用奇怪。

    不过是又一场虚以委蛇的开端。

    徐兴南对她服毒之事耿耿于怀,“是药分毒,何况那种东西。退一万步讲,你忍心抛下至亲?”

    杨攸不屑地扯了扯唇角。

    徐兴南语凝。给她穿好靴子,整好衣摆,他站起身来,怅惘地凝视着她,“关乎那些风波,关乎我以前鬼迷心窍犯下的错,你想说什么?”

    杨攸反问:“说了有用?”

    “我会弥补,给我时间。”

    “成为笼中雀,也是弥补?”杨攸牵出一抹吝啬的笑,“你惯于许下承诺,这习惯不好。”

    “眼下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耐心等一等,用心去看。”

    “这是委婉些的承诺而已,大可不必。”

    徐兴南决定搁置这些敏感的话题,“饿不饿?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在书房用晚膳,荤素搭配的八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杨攸食不知味,却也慢悠悠吃了不少。

    徐兴南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酒时视线不离她。

    用罢饭,撤下席面,徐兴南遣人去请两位大夫过来,又唤护卫把廖云奇带来。

    徐兴南与杨攸站在屏风后,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着外面。

    两名护卫带进来一名男子。

    男子特别瘦削,半新不旧的锦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散乱干枯的头发遮挡住面容大半轮廓,面上有几道狰狞的未愈合的伤;他走动的姿势透着艰难怪异,右脚需得身形拖着往前迈步。

    杨攸屏住呼吸,周身血液有片刻的凝滞。

    她不想承认这就是廖云奇,因而更加用心地打量。

    主座上空无一人,良久无人出声,男子抬起头来,展目四顾。

    杨攸得以看清他五官。

    是廖云奇?

    真的是昔日那个笑容飞扬的廖云奇?

    真不愿相信。

    杨攸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死死的。

    交友不慎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摊上名符其实的祸水。偏生他就这么倒霉。

    她转头,对徐兴南示意可以了。

    徐兴南转出屏风外,吩咐护卫:“即刻备车马,我送廖公子回家。”

    廖云奇望了徐兴南一眼,神色冷然,透着轻蔑。

    “你被人突袭,九死一生,有人无意中发现并搭救了你,徐府闻讯,送你一程。”徐兴南轻描淡写地道,“我想,你也找不到我对你如何的证据。”

    廖云奇不语,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杨攸发现,他背部的衣襟有一处渗出了血迹。

    罩袍是临时换上的。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已停了。

    两辆马车疾行在寂静苍茫的夜色之中。

    行至廖府门前,廖云奇下了马车,步履艰难地走向家门,有护卫要搀扶,被他轻轻推开。

    须臾间,已得了消息的廖氏夫妇疾步而出,赶到儿子面前,潸然泪下,急切地问长问短。

    杨攸跳下马,往前缓行一段。

    廖云奇莫名有所感知,转头望向她。他双亲亦随着他视线望过去。

    杨攸退后一步,缓缓跪地叩首。

    必须让廖家明白,她是此事祸根。

    一时间,天地间完全静寂下来。

    杨攸起身,转身,一步步回到坐骑前,上马。

    昏暗中,传来廖国公一声长长的叹息。

    杨攸拨转马头。

    手中马鞭将要扬起时,杨攸听到廖夫人带着哭腔的呼唤:“郡主!”

    杨攸眉头狠狠蹙起。

    廖夫人悲声道:“保重,千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