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49章 第07章

    闹事的言官全被禁军叉出去, 赶到宫门外。

    终于消停了。

    裴行昭唤首辅、次辅,“两位都御史结党闹事,着回乡丁忧, 问问各自的列祖列宗,言官是不是该这么个当法。

    “今日之事, 明发告示、邸报,晓瑜各地百姓与官员。

    “即日起, 那些言官不论何故,耽搁一日公务扣一年俸禄, 超出三天, 着人替补;若有挨板子需得养伤的,不再留用。

    “候缺滞留京城的官员不在少数, 酌情提拔一些便是。”

    两位阁老一一记下,恭声领命。

    裴行昭环顾众人,“朝廷不是不容人进谏,更不是不容人说话, 可好端端地用卑劣的手段意图扳倒重臣的事,不论是文官武职, 哀家都容不得。诸位若是为他们意难平,尽管上疏指正哀家。今日劳烦诸位了,散了吧。”

    朝臣行礼告退,循序离开。

    英国公和张阁老留了下来。

    “太后娘娘,大恩不言谢。”英国公深施一礼, “此事全怪臣愚昧, 为了家母,不曾及时道出起冲突的实情,此刻看来, 实为愚孝。”

    “罢了。比起委屈自己、看哀家被言官磨烦,任谁是你,也会选择避免给高堂雪上加霜。哀家倒是觉得,令堂教子有方——不是反话。”

    “臣不敢说家母教子有方。臣自幼习文练武,全是家母竭力促成。她曾得到声名在外的绣娘的真传,为了让臣过得宽裕些,常用绣品换取银钱,大贴小补,不到四十岁,便患了眼疾,身子亦是每况愈下。臣能报答家母的,实在太少。”

    “哀家给你两日侍疾的假,赶紧回家去,让下人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跟老人家乱说什么。”裴行昭忍不住数落他,“你们这种人也真是邪了,在官场是明白人,只要碰到家事就一根儿筋,把管束下属将士的那一套照搬到治家上不行?当家做主的是你,下人还能听不进道理,存心惹令堂伤心?真有那种人,你能防多久?要是总细想这种事,早晚被你们气死。”

    英国公汗颜,赔罪之后也不耽搁,从速赶回家里。

    张阁老陪着裴行昭回了清凉殿。

    裴行昭命人传膳,和他一起用膳。

    张阁老宽慰她:“言官要闹事,不死在金殿上、宫门前,就是白折腾,他们比谁都明白,不会真去菜市口挨板子丢人现眼的。”

    裴行昭不免发牢骚:“我坐上这位子,既不是造反,也不是挟持天子之故,怎么就值得他们拉帮结伙地进宫给我扣帽子?有违祖制、阻塞言路?我真想阻塞的是他们的寿数。只恨我口才差,不能当场气死几个。”

    张阁老听得直笑,“你的口才要还算差,那我们就等于不会说话了。”

    裴行昭当然也不会一味置气,“眼下这事儿,您得让宋阁老忙几日了。他在言官那边人缘儿差,可不等于在候缺的人面前人缘儿差,他大可以让言官自己先打一打笔墨官司,掐一掐架。人心不齐,士林便不会跟着起哄瞎闹腾,立志做言官名垂青史的,能有几个?这又不昏君佞臣当道的乱世。揭短儿骂人找茬的货色,谁会瞧得起。再说了,庶出之人一向不少,方御史能否被士林在文章里刨了祖坟,真不好说。”

    “宋阁老临走前跟我说了几句,也是这意思。”张阁老道,“这次辅的确有用武之地。”

    裴行昭终于也笑了,“以皇上总想偷懒、我容易发火的情势来看,他的用武之地委实不小。”

    当日直到宫门下钥,无言官生事。

    当晚,宋阁老在张阁老、吏部堂官的牵线搭桥之下,在酒楼设宴,与几名候缺的文官细说原委,告知他们很可能补上一些官职的缺。

    几个人听了,分别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言官那差事,做上瘾了,原地不动十年二十年也不新鲜;做得不耐烦,找机会自请外放也完全可行。所以,言官在目前看起来绝不是香饽饽,但骑马找马总好过没官可做。

    而且,宋阁老说的要是实情,那就是方诚濡欠抽,捡他的漏一点儿都不用心虚。他们自然也明白,宋阁老给开方便之门,便是内阁同意的,也就是小太后默许的,自己便要识相些,向小太后表示一下诚意。

    打定主意,几个人相继表示,会酌情尽力做一些事,起码要让经常走动的文人学子明白实情,而不是头脑发热地被有心人鼓动着闹事。

    方诚濡那边的几十号人自然也没闲着,急赶急地呼朋唤友,哭天抢地地说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太后又是如何明目张胆地偏袒殴打文官的英国公。

    他们得壮大队伍壮大声势,宫里宫外相隔也无妨,他们仍旧可以有戏唱,太后只是不允许到金殿、宫门前生事,却没说不允许他们到六部各衙门、顺天府、首辅次辅家门前为自己讨说法。

    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翌日,各地明发告示、邸报,言官滋事这一节,迅速传遍街头巷尾。

    他们的亲朋瞧了,就有些犯迷糊了:告示、邸报上说的,是方诚濡先以嫡庶之别找茬羞辱英国公,而不是方诚濡他们说的英国公无故打人。

    事情关乎嫡庶,便关乎很多礼仪礼法上的事情,小太后和内阁总不能只为找个借口便扯出这样严重的问题。

    傻子都明白,这要是不弄清楚,便是自找麻烦上身,尤其本身就是庶子出身的,要是内阁没说谎,自己却跟着起哄,那不就等于求着人挖苦么?——你就是方诚濡骂的那一类人,还帮着他摇旗呐喊,这不就是铁了心做他的哈巴狗么?日后被他弹劾得冤死也是活该。

    别的不是庶出的,但父亲祖父未必不是,家中未必没有庶兄庶弟,总不能为了方诚濡,闹得家宅不宁。

    于是,他们纷纷到方诚濡家中,或是找相识的朝臣,仔仔细细询问到底是何情形。

    方诚濡当然只能是避重就轻,只说事情的结果有多恶劣,有多耸人听闻。

    当时在场的朝臣不管认不认可小太后的处置方式,对于确然发生的事,都犯不着说瞎话,讲完经过,少不得劝解一番,大概意思就是,小太后为官时,偶尔就是流氓里的大流氓,土匪里的悍匪,有理都保不齐被她绕晕了变成没理,何况方大人这回是有点儿欠抽,谁跟她玩儿命真就是白玩儿。还是算了吧,别害得真正好的言官都跟着没脸。

    讨得这些准话的人,把撸起来的袖子悄悄地放下去,也把凑热闹为言官争面子争地位的心思悄悄地收了起来,忙着奔走告知亲朋,千万不要趟这趟浑水。没出半日,昨日被煽动的人默默地各回各家,更有恼羞成怒找到方诚濡家里斥责一番的,其中就包括他的远房表弟,在翰林院任职编修的逢文季。

    逢文季道:“英雄不问出身,是流传几千年的老话儿了吧?你方大人一张嘴就用人家的高堂说事,还说什么别人提起人家,都是一句小娘养的东西——谁这么不是东西,会说那种话?!那是君子行径?

    “也不知道你往上翻几代,有没有哪位祖宗是小娘养的,更不知道,你两个庶弟算什么东西!

    “人家英国公的高堂到底是扶正了,出身高不高放一边儿,出身清清白白而且持家教子有方却是实打实的。

    “而你的两个庶弟,却属实是小娘养的,你总不能为了给他们正名,就让你家已经入土的老爷子把正室休了,扶正两个妾室吧?你要是那么做了,我敬你是条汉子,可你骂人的话,不还是自打耳光么!

    “居然说什么武官殴打文人、言官,谁认你这种人是文人、言官?文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依我看,英国公是打得太轻了!我看就该把你拉到菜市口,扒光了打板子!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有脸,什么又叫不要脸!”

    方诚濡昨日就被裴行昭和强拖他出宫的禁军气得半死,撑着一口气,只为着找回场子,现下自家亲戚都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别人心里不定怎么想呢,找场子是不能够了,会不会沦为整个大周的笑柄都两说。

    于是,那口气便撑不住了,他身形往一边一歪,晕了过去。

    之前几日所谓的昏迷,当然都是做戏,这次却是真的。

    逢文季早已听了朝臣详尽而绘声绘色的讲述,瞧这情形,想到的是小太后质疑这表哥动辄晕一半日的事,只以为对方做戏做到自己跟前儿了,哼笑一声,拂袖转身:“要是有脸,你就晕一天半天的,晕成个活死人,别再醒过来现世!”

    他是痛快了,说完回了翰林院,方家却闹腾了起来:

    内阁来传旨,罢黜方诚濡的官职,理由是结党闹事、羞辱朝廷重臣,实则是对先帝心怀不满,大不敬,皇太后秉承宽容之道,从轻处置,着方诚濡七日内离京,返乡丁忧思过。

    随后,方诚濡两个庶弟听说了逢文季骂方诚濡的那一番话,过来质问兄长有没有说庶子是小娘养的那种话,得不到准话,便完全认定了,开始闹分家,又说等回到祖籍就请族里做主,把方诚濡这等蔑视手足、招灾惹祸的东西逐出宗族,族里要是偏袒方诚濡,就到官府告状。

    右都御史家里鸡犬不宁,左都御史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被看了告示邸报弄明原委的亲朋一个劲儿地怀疑是不是吃错了药。

    大家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凑这种摸虎须的缺心眼儿的事情。现在好了,熬了半辈子,熬成了言官翘楚,一下子被一撸到底,家族会不会被迁怒不被录用都未可知,还是自找的。

    左都御史心里也苦啊,却只说得出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话:“我怎么知道那厮骗我,他只说挨打了,没说为什么挨打啊。”

    他真正失算的其实不是这个。他认定小太后睚眦必报,护短儿得要命,为着马伯远,定会顺着事态的发展,让英国公有苦难言。

    要命的是,事过后回想起来,她从一开始就没刁难英国公的意思,看的是英国公的为人、品行、履历,便是有错,也会大而化之。

    英国公察觉到了这一点,实心实意地承情,最终是不论如何也会说出发生冲突的起因——方诚濡闹了这一场,倒让君臣两个再无隔阂了。

    更要命的是,自己没能及时察觉,反倒撒着欢儿地跳进泥潭,谁想捞都捞不出来。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着?也只好麻利地收拾行李,准备走人。老实几年,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这时候要是再赖着不走,大概就真要连累子孙了。

    随后,这事情在士林引发了一番持续很长时间的争论,人们争论的点不是劳什子的文官言官挨打,那根本是场闹剧,他们争论的是很多门第中存在的嫡庶情形,探讨的是如何消除有些人对庶出之人打骨子里就有的轻慢折辱之心,为此各抒己见,相关文章层出不穷。很多人说完反对这种情形的要点,便少不得指名点姓地奚落方诚濡几句。

    而认为庶出之人的确不可过分抬举的也有不少,秉承嫡庶就该泾渭分明、划清楚界限的宗旨婉言辩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认可方诚濡蓄意挑衅羞辱人的行径,对此也着意表态,提倡君子不但要轻易不动手,更不可有小人行径,但凡有之,便是文人之耻,必不与之为伍。

    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便逐渐形成一股暗流,一股能将方诚濡吞噬的暗流。

    当日随他一起进宫的言官,无一例外地称病不起,得知耽搁一日便扣一年俸禄之后,索性相继递了辞呈。吏部一概照准,从补缺的人、翰林院里找了人补缺。都不是重臣,找替补之人真不是难事。

    方诚濡一病不起,离开京城的那日,是被仆人抬上马车的,据说情形堪忧。

    裴行昭听锦衣卫说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那种不安分的人,活着占个宅子,死了占块地皮,横竖都多余,爱死不死,关她什么事儿?

    对于士林热议的嫡庶,她其实也觉得多余兼无聊。

    有什么好争论的?那不都是混帐男人惹出来的事儿么?以三妻四妾为荣,子女便有了嫡出庶出之分。有享齐人之福的家境,却没享齐人之福的本事,譬如不懂得约束妻妾。

    她的祖父、宋阁老的祖父,都是这种货,嫡子庶子都有了,美其名曰家族有后,已经完成开枝散叶的大事,然后早早儿地咽气了,殊不知发妻根本就是祸害几代的糊涂人,没本事让自己的夫君不纳妾不生庶出子女,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无辜的庶子庶女身上。

    出生、出身是谁能选择的么?如她二叔三叔,如贤妃的生父,人家要是出生前有选择的余地,谁会选择在裴家、宋家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门第降生?

    可是,这事情从另一个角度看,就能发现庶子的上进、嫡子的扶持。

    假如她的父亲不曾尽心帮扶两个庶弟,她的二叔、三叔便难有成才步入官场之日。

    同样的,宋阁老那个实打实的老滑头,对三弟也不曾打压,他要真的打心底忌惮那位榜眼之才,悄无声息地把人害得缠绵病榻甚至害死也不是没机会,但他倒没歹毒到那份儿上;对于宋老夫人给自己生的那个二弟,他没阻挡仕途,却也没尽心帮衬提携,要不然,那位宋二老爷何以一直在地方上做县令。

    这么算来,宋老夫人其实也有挺可怜的一面:不定被长子哄骗了多少年,以为次子是生不逢时或是需要韬光养晦才没升迁的机会的,只要等,天上迟早掉馅儿饼。

    结果,宋阁老只负责画馅儿饼,并不会给实惠,一被宫里敲打,立马上折子举荐三弟回了官场,三弟取代二弟外放的事儿,也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赞成的态度。

    多刁滑精刮的一个人哪。

    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老夫人合该摊上这么个长子。宋三老爷没做出弑母的事儿,已经便宜她了。

    对宋三老爷,相对来讲,裴行昭还是很有些期许的,她希望他能争气,被嫡母打压的那些年,于他只是苦其心志韬光养晦,做出实打实的政绩,来日高官得做,才是真正回击嫡母之日。

    到底是误了最珍贵的十几年光景。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几年用来实现志向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