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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24章

    林策提早忙完了今日手头的事, 来找裴行昭下棋、扯闲篇儿。到清凉殿报道,已经成了她每日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往后, 她还打算每日在裴行昭的地盘儿留宿——过来的时候,已吩咐两名亲卫把自己惯用的一些家当送到寿康宫的西配殿。

    裴行昭听她说了, 笑道:“你那些男孩子不是已经赶过来了么?好意思一直冷落他们?”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林策十足十的负心汉德行, “好吃好喝地供着,有什么喜好我也都成全,何必总黏着我?”

    裴行昭哈哈地笑。

    “对了, 我想在帕子上写字, 可是墨总会晕染开。早上才瞧见一个手下带着条帕子, 他媳妇儿在上面写了首叮嘱他尽心当差照顾好自己的诗,他的就没事。什么布料能写字儿不晕开?”

    “你跟料子较什么劲?用姜汁磨墨就行了。”

    “原来有这种妙招啊。”林策笑了,“先前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爹就很懂这些, 没教过你?”

    林策扯了扯嘴角, “我才懒得理他。”

    “瞧把你惯的。”这么别扭的父女,裴行昭以往从无见闻,颇觉有趣。

    “对了,”林策贼兮兮地望着裴行昭, “您手里有没有防虫防蛀防潮的纸张?我爹手里有, 叫什么我忘了, 他当稀世珍宝似的, 一张都不肯给我, 您要是有,赏我两张?我也好跟他显摆。”

    “我所知的只有狼毒纸可以防这防那的,用西域的狼毒草做成, 很是珍贵。要是别人也就罢了,你么,给你一刀。”

    林策大喜过望,“诶呀,您要是个男的,我一准儿以身相许。”

    裴行昭笑得不轻,“滚。用的时候当心,最早那可是贼只敢惦记不敢偷的纸张。”

    “嗯,我了解清楚之后再碰。”

    裴行昭闲闲地岔开话题,与林策说了见元琦的事。这件事里,林策参与了开头,理应让她知晓后文,不然总会惦记着。

    林策细问了元琦说了些什么,裴行昭又是如何处置她,得知人被全须全尾地放了回去,不免担心:“不妥吧?她可哪儿散播谣言可怎么好?”

    裴行昭耐心地道:“她就算有胆子说,也得有人相信。元家待她并不好,她能安生度日已经不易,不会惹祸上身。当真有那一日,就是也被逼急了,那就足以证明,有人在背后控制她,也是好事。”

    林策想通了,点了点头,却还是有隐忧:“怕只怕,有很多这样的人,有的人胆子大一些,敢跳出来,有的人根本就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暗中行事,惑乱人心。”

    “有这种事的朝代,本朝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总不至于那样的人成了气候才察觉。”

    “怎么不至于?”林策睁大眼睛,“您在宫里,我和杨郡主、马老将军这些人在官场,要是有人在民间蛊惑人心,根本没法儿知道啊。”

    “我可以知道。”裴行昭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沈居墨背后是数万漕帮弟兄,老爷子手握着徒子徒孙给他各路消息,爷儿俩不接地气儿没关系,手下的人都常年与百姓打交道,譬如谁要成立了蛊惑人心的魔教,他们第一时间便能获悉,所以,这一点来讲,裴行昭是最不需要担心的。

    林策听她这么说,也便相信且心安了,抛下这一节,又开始找补元琦那一茬,“有这么个人摆着,总少不得派人盯着,浪费人力和时间。”语毕,没辙地叹了口气。

    “到底才十岁,也被长辈祸害得不轻,真不能把她怎么着。”

    “也是。”林策点了点头,“听说乔小姐进宫了,您找她有事?”

    裴行昭颔首,也没瞒她。

    “这可真是好事,”林策笑道,“咱们也不求女孩子个个都想进官场,可起码该懂的都要懂,比如妻妾争宠全是一个混帐男人惹的祸,女子自相残杀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把坐享齐人之福的男的整治得半死不活。”

    裴行昭会心一笑。

    “还有那些不识数的长辈挂嘴边的那些话,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存天理灭人欲——凡是这类,都要让女孩子知晓真正的出处和人家的本意,也要明白,从根儿上为难女子的是一些满脑子奴性的女子,运气不好碰上那类货色,就得跟她死磕。”

    这些话都说到裴行昭心坎儿上了,笑意更浓,“等书院开起来,你没事儿就去晃一圈儿,说说这些。”

    “行啊。”林策进一步斟酌着开书院的细节,“这是花钱的事儿,我帮乔小姐拉些心甘情愿掏腰包的冤大头。嗯,对了,回头就知会燕王,让他出万八两的。”

    “等有眉目了再说。”裴行昭把几张银票放在给乔尔凡的信封里了,估摸着暂时还用不到更多,“等招募到了学生,先生也请到了,估摸着就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

    林策不得不给她泼冷水,“也会有人唱反调。”

    “好像谁怵那种事儿似的。”

    林策又一次笑得现出小白牙,“这倒是,您怕过谁啊。”

    两女子下棋从来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从来没下完过一局棋,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相形离开清凉殿。

    林策兴致颇好,“不如唤上杨郡主,我们一起到御花园用膳。说起来,您都没怎么去过御花园吧?”

    “除了宫里有宴请,还真没去过。不过,这提议好,晚上在水榭用膳,看看景,让我们的小郡主散散心。”

    霞光漫天时分,杨攸来到御花园里一个水榭,和裴行昭、林策一起用膳。

    皇后闻讯,派宫人送来了小厨房里做得最好的两道菜。

    杨攸看得出,裴行昭和林策是有意让自己排遣一下心头的恶劣情绪,哪里会不领情,但心里也酸酸的:裴行昭的心情,并不会比自己好半分,只会更糟。

    要怎样的胸襟阅历,才能如裴行昭这般,经得起狂风暴雨,很快便能云淡风轻。

    酒至半酣,三个人信步走出水榭,遣了随行的宫人,走走停停地返回寿康宫。

    这日起,三个人每隔一两日便到御花园用晚膳,消磨到月上中天,横竖嫔妃晚间也不能四处走动,除了要宫人晚一些下钥,影响不到谁。

    至于后宫所有嫔妃,这一阵都非常消停。

    服侍过先帝的,这一阵每日去给太皇太后晨昏定省,替裴行昭尽孝心,陪老人家说说话,以免她哀思过重;

    皇帝那些嫔妃,则是循例每日给皇后晨昏定省,聚在一起说说话拌拌嘴,皇帝以前连皇后都躲着,更不消说别人了,别人也就只好识趣些,躲着他,眼下他微服出巡了,说实话,她们觉得轻松了不少。

    王婕妤提前抄好了《楞严经》,这日赶早送到了寿康宫。

    裴行昭唤她到面前,笑道:“有件事过几日就传开了,哀家不妨提前知会你一声。马伯远将你父亲罢职了,让他回了祖籍,此生再不续用。”

    “是么?”王婕妤眼中闪过喜悦之色,“这样也好,他看重子嗣、产业,做官也就那样吧,不如让贤者取而代之。”

    裴行昭失笑,“你不为此伤神就好,本就不需要。朝廷记着原东家的好,她目前正在北直隶帮衬马伯远,又是一件功劳,单凭她,谁就不会看低你。只是哪里都有眼皮子浅的,说些风凉话,你不要当回事,被气着了,就把人拎到哀家这儿来。”

    王婕妤行礼谢恩,“嫔妾多谢太后娘娘。上次与家母小聚,都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恩德,嫔妾真是无以为报。”

    “在宫里好好儿的,让令堂心安,便够了。”裴行昭笑道,“你抄写的经书,哀家等会儿派人送到宝华殿。平日里倒是不用多看这些,与投缘的嫔妃多走动,有什么喜好只管捡起来,大可以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又说了几句话,王婕妤起身道辞,回到自己宫里,宋贤妃过来了,要结伴去给皇后请安。

    王婕妤说了去寿康宫的原委。

    宋贤妃笑道:“太后娘娘对我们是极好的。”

    王婕妤逸出了由衷的笑靥,“要不然,真是熬不出头了。”

    “谁说不是呢。”宋贤妃颇有同感。说起来,两女子也算是同病相怜。

    王婕妤问道:“令尊令堂怎样?还好么?”

    “好着呢。”宋贤妃想到上次与双亲小聚了半日,也不由绽出欢颜,“大伯父以前不好与我来往,但每年会派人贴补我几次银钱,说怕我太倔被罚例银,近来则是大大方方地给我报信了,我与爹娘的书信,都是他帮忙来回传。

    “家父身边得力的钱粮师爷,是大伯父举荐的,果然是个踏实又精明的,到了任上,凡事还算顺遂。

    “家母也明显开朗了不少,在信中就看得出,与家父的上峰下属的女眷来来往往的,见闻颇多。说起来,她以前从没出过远门。”

    王婕妤想了想,笑道:“宋阁老这个人,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宋贤妃也笑,“细琢磨的话,我大伯父在谁跟前儿都不是好人,行事都有着他自己的小九九,可你要扯出他明面上的过错,还真难。时过境迁之后,像我这样的,反而会记起他一些好处。”

    “那你一伯父、一伯母回来之后,就窝在家里了?”

    “自然。”宋贤妃压低了声音,“我那个祖母明显是被太后娘娘敲打过了,哪里敢拧着来,她将太后娘娘的意思跟一房一说,我大伯父再压着,他们还能怎样?只好在家憋屈着了。”

    “那也是自找的。”王婕妤是外人,说话便不需有顾忌,“你一伯父也是嫡子,却是一点儿胸襟气度也无,难不成以前从不知道手足被自己的亲娘打压到了什么地步?家和才能万事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都不晓得,合该下半辈子在家里蹲着。”

    宋贤妃笑出来,“我听着是真解气,心里好受多啦。”

    王婕妤笑着携了她的手臂,与她一起缓步去往坤宁宫。

    裴显这一次请假的时间不短,张罗三夫人的丧事是一桩,安置元家人是另一桩。

    在这期间,一夫人的娘家人恰好送行川、宜室回家来,半路上便得到消息,过来后循例带着祭品吊唁,行川、宜室陪着宜家为三婶守灵。

    一夫人留娘家人在裴府客居了几日,好生团聚了一番,便将亲人安置到了自己陪嫁的宅子,要他们在京城常住一段时间。

    如今不比以前边界总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可以在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生意,迁居到京城也不是不可以。她娘家那边也是这意思。

    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而且如今商贾家的子嗣也可以考取功名,对于一个商贾之家,钱财再多,平时也总会被人低看一眼,若能有改换门庭的机会,自然要尽力抓住。而京城无疑是可以尽快看清楚风向又能请到名师的宝地,长留下来,安守本分,便不愁后嗣有更好的前程。

    另一面,一夫人终于与一双儿女团聚了,又见两个孩子开朗了许多,却没骄矜之气,愈发的沉稳懂事,心里老大宽慰。

    私下里,一夫人正式将宜室引荐给芳菲,拜托芳菲悉心教导宜家的同时也兼顾自己的女儿。

    这本就是以前说好的,芳菲满口应下。

    宜室从母亲口中得知,芳菲曾在先帝的御书房当差,私下里又得太后娘娘的照拂,心里不敢有半分轻慢,待芳菲一如师长般敬重,芳菲的提点,哪一句都会放在心里。

    对于眼下父母都已不在的宜家,宜室打心底的心疼,每天都终日陪着妹妹,白日守灵,夜间也睡在一起。行川是男孩子,嘴里不说什么,但会经常派小厮询问宜家有没有按时用饭,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宜家有一伯父、一伯母、芳菲姑姑、哥哥姐姐的陪伴照顾开解,过了最初的茫然殇痛,渐渐接受了现实。

    芳菲说,人的运道和命数一样,是不可测的,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只是有些人会早一些经历。

    芳菲又说,大多数人都是一样,以为自己起码要到三四十岁,双亲才会生病离开,可有很多人出生没多久就失去双亲,又有很多人幼年年少时亲身经历亲人辞世。太后娘娘和你,都是这样的,不要想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该想的是,太后娘娘是如何走过来的。

    宜家反反复复地回味着这些话,又通过这些话想了很多很多,关乎行昭姐姐的。

    大伯父是在沙场殒命,说得实际而又残酷些,是身为军人求仁得仁了,至亲的心里总归还能接受。

    可大哥是如何殒命的,她年纪虽小,却是清楚的。她尝试着设身处地,想着若自己是行昭姐姐,该有着怎样的不甘,心里又承载着多少恨意。

    可是恨入骨髓的人,是祖母、生身母亲,甚至还有裴行浩——虽说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宜家相信,他一定是参与了,否则如今不会落到那种下场,而行昭姐姐不闻不问,若无其事。

    也只是面上若无其事罢了。

    不甘、恨意太重,以至于不得不惩戒至亲,惩戒完了,心里又怎么能好受。谁若有得选,会要那样的亲人?

    这样的事情,对于寻常人来说,兴许已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但对于行昭姐姐来说不是。

    不是的,姐姐如今站在荣华之巅,于她而言重要的是,该是造福苍生,肃清官场。

    守灵时再难过,有时也不免听到人低声谈论起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他们总是说眼下谁得太后娘娘赏识倚重,谁又成了太后娘娘落力整治的,他们总在一件事的开端尝试揣测姐姐的心思,却又揣测不出,有的人语气里明显透着不安、惶惑。

    宜家想到这些,总不免引以为荣。

    人就该是这种活法,就应该有生死之交,有人敬重,有人畏惧。

    一伯父跟她提过,说太后娘娘交代过他,要他和一伯母好生照顾她,说你哪怕是为了宫里的姐姐,也不要沉浸于悲伤之中,看开些,尽快振作起来。又说,宜家,你要记得,你也是裴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