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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少时种种

    “这么着急就要见人家娘家人啊。”荃恶姊一语,众賨酋哄笑。

    虽然被揶揄了,但却很不憋屈。我确实适合这里。

    “哦,对,小……心问一下,朝廷来的辅政谢大人,卜家要请么?忽然想起来,此间可能还稍有些过节。”这句话,倒有些我们汉人的考量了。

    这却是上一场宴席时,我知道的话题。当初董贼进来,以勤王之由,竟骗了临近一家卜姓賨人去帮着回攻汉中,那夜差点就靠着賨人翻山偷了关,却被文实勘破,打了下去。还被俘了几个,又被文和晓以实情,又放了回去。

    当时我不得不心中夸文和着实干得漂亮。卜姓賨人既然已知实情,便要撤了,也是太实诚了,和董贼都说了实话。未想董贼丧心病狂,以大军围之,以图屠尽一行賨人,幸得賨人山路熟悉,逃进深山,董贼曾几路大军进剿,賨人损失惨重,但终究骁勇,终于打退了董贼。

    当初围剿之时网开一面的几员将领便被安排在与賨人接连的城中。賨人也无力复仇董贼。

    自此,总算暂时相安无事。

    “请吧,他们应该会信任你们。需要我去么?反正要等各家大人,我可以去请。”

    “他们上过当,你去怕有危险。没事,我们罗卜二家,关系好得很。”我总觉得刚才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像笑话一样的词,但不敢笑,也不敢再提。

    正如自己小时候的某些故事。

    银铃那些年某些时候,常出去跟着我的岳父大人,学着各种等待教习我的东西;佩儿则应该经常在某间屋内眼不见心不烦,毫无结发夫妻之义地只管背诵各种三教九流的东西。

    只留我一个人在另一个屋内,被某些人看顾。

    看顾的方式,不宜载于史。

    其后果是,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银铃能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我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说,还是不愿意说,反正应该是没告诉他。不过她终究是从什么地方——最大可能性是佩儿,其次就是舞娉婷三姐妹——那里得知了,有一天,还专门把邪恶三姐妹叫回来吼了一次。

    此后,总算是消停了一阵。但佩儿后来走了,银铃不在,善良三姐妹也不在时,我依然还是被折腾了几次。她们不知道为何喜欢这种奇怪的游戏,乐此不疲。

    但我却并不恨她们,估计是不敢。

    至少我对女孩子们都很尊重,彬彬有礼,而且有些敬而远之。只有对银铃,只要是靠近了,我就想牵她的手。

    有一日,银铃有些失落,提议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于是,我牵着银铃的手。我就记得十一岁的银铃无比高大,而我身高那时还没长起来。但也就是那个时候,银铃好像有很多心事。

    路边稻田,夕阳西下,满眼都是沉甸甸的金黄稻穗,从南门出往西走,再自西南山麓折返。银铃并无什么目的,只是一时兴起问我是否要去散步,我则是难得放风,欢快得如脱缰的野马。不过回程时,我一手牵着银铃,一手拂过身边的稻穗,不明所以地安静下来。银铃甚至走得有些快,我需要蹦蹦跳跳加小跑才能跟上她。

    银铃转脸看了我的样子,笑了。帮我抹去鬓角和耳边的汗珠:“姐姐经常把你丢给她们,她们没少欺负你吧。”

    我还有些气喘吁吁:“还好,有次你在外学了三天,晚上我害怕极了,是她们来陪我的,给我讲故事,不过她们的故事有些可怕,所以,我尽可能在她们打算讲故事前就早点睡着,至少得装作睡着。”

    我记得银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夜看着賨人们舞蹈到很久,他们的歌舞似乎都是和打仗相关的,那节律应该是对应战时各个阶段。从行军到接敌,从对阵厮杀到收敛安葬。

    我注意到一个小孩过来看了我的弓良久。约莫十岁,着汉人衣衫,但裹着兽皮,夜间山间是有些冷,风也有些大。我想他是剑阁来的人,但他太小了,有些事情,不便聊。

    只能问他,看什么。

    他说,字挺好看。

    我问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法正。

    我没敢问法真是他什么人,只和他约了,后两日找时间去拜访他们家人。

    当夜,某不良居心女头人,贼兮兮问我,是否要给我安排一下,比如下午那个看着还挺适合我的,还说我们汉人大官们都懂的。我正色言说:我要好好休息。她笑道:看来小智身体已经不行了,不过有三个夫人,身体是会不行的。

    我觉得她脑中肯定很多邪恶思想,笑容都瘆人。

    不过第二日,并未有人来找我,也未有人来引我去见什么人,只说,头人让我好生休息。

    有一种被报复的嫌疑。

    第三日,忽有人来请我去议事。寨内并无什么人,而且寨内那些木板房子都少了些,显然这些房子都是如营帐般的简易搭建的。似是去开荒了,或是打猎了。登上议事厅的台阶,就听得里面三个女子,用无比熟悉地腔调聊着。

    “真是小智来了?”兴奋。

    “智智现在长什么样?”雀跃。

    我在门外,轻叹了一声。

    那天银铃忍俊不禁后,也是这样叹了一口气。

    银铃对我满是歉疚地说:“你八岁了,姐姐从今天起不再管束你了,你去外面好好玩吧。和男孩子们一起,该玩点什么玩点什么。”

    忽然自稻田蹿出一个农人,银铃有点警觉,将我挡在身后。那农人并无恶意,只是看我们的样子:好漂亮的娃娃,男孩女孩?

    农人亦是憨厚朴实的人,得到答案,赞叹一声,扬长而去。银铃看着我,若有所思:“小智大了,姐姐给你梳个男子汉的发髻吧。”

    我当时应是总角,发分两髻,颈鬓垂髫的样子。更小的时候,我还喜欢两只手抓着两个发髻,手上感觉挺好。据说当我还没那么多头发时,喜欢双手抓扯腮帮。我似乎总喜欢双手抓点什么。

    但我绝对不喜欢被某两位怪姐姐抓着手拽进屋里。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现在。

    荃姐姐还很得意,说她专门给各家放出朝廷辅政卿襄阳谢智来了的消息,结果共纪,昝芊二姊竟全来了。

    我有点想发作,又有些羞愧,朝廷的颜面全被我丢光了。

    我还真发作不起来,也没法羞愧。

    现在她们已经客气很多了。少时三人已经一起在上,对下面的我指指点点,又开始讨论那些少儿不宜,成人不宜,人皆不宜,然她三人甚宜的话题。

    无一句可入史书。

    刑不上大夫后一句改成礼不下賨人似乎也很应景。当然賨人地盘上,由不得我。我也只能入乡随俗。我一直以为我到蛮夷地,都是畅快欢歌,饮酒作乐,主客两宜,皆大欢喜的。这次真是自己跳虎坑里了,当然前一次,我也真跳了,那真是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要是当年她们嫁出去的时候问清楚她们嫁哪里了就好了,当时就只顾开心和劝慰银铃了,日后终有报。

    不知是賨人婚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们竟是秋后嫁出去的。当时正从银铃那里学过一句:秋官司寇。

    很应景。

    又是同样的路线,那时的我已经和银铃差不多高了,出外对于我来说并非什么稀罕的事情,但今天是要陪银铃散心,我还是故作欢快地前跑后跑。她走得慢了,我停一下,再跑两步。晃着她的胳膊,努力让她开心点。

    “她们嫁出去也好。”

    “没事,我还是会陪着你的。”

    “她们嫁出去了,你肯定很开心吧。”

    “其实她们也是好女孩,当年你因为心烦离家出走,还是她们骗我,说你要用功读书,还说你马上会回来。还是你回来抱着我哭我才知道她们是骗我的,她们只是癖好有些怪吧。”

    “那你不怪姐姐么?”

    “看你为了让我懂那些东西,费尽心力的样子,若就学那简上的原文,我怕早就跑了。”

    就两年多,我似乎高了不少,手指已经可以探入稻田中去拨弄那穗尖。若起风了,再也不是感到头顶掠过什么,而是看着一片金色的稻浪,如夏日雨后的汉水般汹涌。

    银铃还能感受到稻香,而我则比较实际,不能立刻放嘴里吃的,连花香都不觉有趣味。

    银铃和我牵着手,仿佛又有几个农人路过,看着我们俩牵着手,似乎小声笑着议论着:“看这对小夫妻。”

    我知道,女子十五岁之前就得嫁出去,因为那些年更卒徭役,戍卒靖边等等有些频仍,城内外适龄男丁略有稀少。所以,街坊间见过十岁就娶了个差一个月满十五的小姐姐的。

    “她是我姐姐。”我虽然不生气,但是还是得解释一下,不能坏了银铃的名声。

    “我终有一天要嫁出去的,你以后也要娶亲的。”我那时也算见过世面了,觉得银铃是因她的小姐妹们都离开了,有些感伤,现在回想,似乎又有其他味道:“到时候,你不能姐姐姐姐的找我了,知道我的名字么?知道怎么找我么?”

    “我知道,大家都叫你阿铃,但你叫银铃。”我欢快地晃着脑袋。

    “你真的娶了阿铃啊?”小纪姐姐比小时候瘦了不少。

    “嗯,还有佩佩。”芊芊姐脸则圆嘟嘟的,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记得当年荃姐喜欢捏她一下,尤其是银铃在场看着不让她捏我的时候。

    “嗯,婚约如此。”

    “我们当时私下就认为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脚一磨就破,一看就是那种太守刺史那样,常年着厚袜登堂入室的大户人家的孩子。哪像我们芒鞋木屐,光着脚丫子大半年的,没你那么娇嫩。小智出生那些年,说是什么党人……”

    “唉,别乱说。我听回来的人说小智可能是皇上散落民间的皇子。有可能当皇上的。”

    “哇,那我们当年……唉,不会被杀头吧。”三位女子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不过完全没有会被杀的那种恐惧。

    “其实少时被遗留襄阳,只有婚约和我们三人,并不知道故往故事,那些都是传闻,做不得数。”

    “说话算话……只要子睿伸出手,银铃一定会让牵。”银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唤我的字。

    我点点头:“好的,姐姐!”

    “你叫姐姐,比你大的姐姐多了。只有叫银铃,你才能找到我,记得了吗?”

    我当时也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其实呢,你将来可能也会和几个女子成婚,但是对她们每个人时,一定都要专心,否则就别把她们娶过门。当然就娶一个,爱一个,陪一个一直到老,或许才是真正的……”

    “你是说,我将来要和三个女子成婚么?”当真一语成谶。

    “你这什么理解能力啊!”银铃哭笑不得。

    “反正你们汉人事,我们不太懂。但有一点我们有共通之处,七家还有其他小部族都是一个心思,打董卓。但,你要让朝廷继续免我们的租赋,而且不准派那种混账官员来盘剥我们。”此间故事我确实全知道,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一个自商周以降,伐纣,诛白虎,破三秦,平羌,御鲜卑的部族,应有此礼遇。

    仍旧是前一次夜宴时提及的,董贼也是用这个条件来诱骗賨人的,不过我这三个姐姐和她们嫁去的共六家,一起存有疑虑——拜银铃往昔教她们——无旨无令无传无信。名不正言不顺。

    可我也什么没带啊?

    我们就是证明人啊。

    是你还不够么?

    我们信任的是你。

    为何信任我?

    你从不向银铃告状。

    毕竟你们是银铃最好的朋友了……

    呃……你是不是喜欢穿女孩子衣服啊。

    唉……他昨晚还不要我派个侍女给他。

    啊……我想到了,他莫非……

    三个女贼笑得很恶毒。

    场面上又再一次堕入无尽黑暗之中了。

    “哦,做噩梦了是不是啊!别怕,小智,姐姐们都在,我们点着灯呢。银铃被老师留下学东西了,在水北,今夜风大回不来了。”

    “小智,没事,换我们了,今天下雨了,银铃又回不来了。她们三个也不在,你安心睡吧。”

    “没事啊,没事啊,小荃,芊芊,小纪她们去接银铃了,你睡一觉,醒来时就能见到你姐姐了。”

    填补这些记忆碎片的中间事情,似乎都是我在哭鼻子,她们在安慰。

    “行了行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再说,小智怕就要哭鼻子了。走吧,请辅政大人去见一下你们汉人吧,就在那边一个几里路的一个寨子里。寨门口有我安排的人护送你过去。小智走了,咱们三姐妹就好好叙旧,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样子么?”

    我是断然记不得自己初见银铃是什么样子了。

    最初能记得和银铃在一起的场景,似乎仍在山城之间的小路上,不过那时候小,银铃只会带我走到田边便会折返。仍旧是秋天,我想拔一株稻穗,被银铃阻止了。银铃说农人种了大半年了,就要能收了,这是一年的希望啊,不能拔。你希望自己刚吃饭时,被人把饭碗夺走么。

    我应该肯定是摇头了。

    小智想玩什么啊!

    我想玩打仗的游戏。

    好,姐姐回去给你削一柄木剑。来,走了,不能赖在这里了。记得答应姐姐的,姐姐伸出手,小智要立刻牵着。

    我肯定是牵着了。

    然后,此生,我不愿用剑。

    或许我们一生,都会被小时候所经历的一切所影响,接受你所爱的,忘却你所厌的。若忘不了,或许就有另一个你永远停留在那里,并伴你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