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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凉薄

    37.  凉薄

    近来相府不平静。

    听说暝华郡主被拘在皎梨堂;听说暝华郡主哭了好久;听说郡主终于胳膊拧不过大腿,委委屈屈地道了歉,并且保证再不胡闹;听说大人原谅了郡主。

    风萧萧兮易水寒呐。

    索欢站在定璘湖边,湖水的寒气似乎能侵入肌体,生生地将心脏封住。对岸丹枫已落,那座直插云霄的高塔应是玉楼无疑了,索欢想起第一次来此处时的惊艳,此时虽不能说颓败,到底不如深秋那般浓艳醉人。

    “两位大哥,带我回去吧。”

    两位侍从对视一眼,竟舍得这样早回去,真少见。

    方转身,一片白色滑落,擦过鼻尖,留下冰凉的感觉,索欢抬头,一蓬蓬雪花随风飘下来,如同漫天纷飞的柳絮。

    今年的初雪,来了。

    不过片时,雪作鹅毛,洋洋洒洒,天地间连成一片白幕,连定璘湖心的小凉亭,都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了。

    “回吧,初雪虽好,着了寒可就不好了。”索欢说着,往手心里呵了口气,把手笼进袖里。三人急匆匆地冒着蒙蒙雪花回思来居。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却和暖如春,索欢将手放在熏笼上烘烤,血流渐渐加快,手指恢复了知觉。他抬眼看向那个沉默的正在磨墨的人,一时间心里头竟不知是何滋味。

    明明在无音阁干得好好儿的,干嘛要费尽心力来这里。索欢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便上去按住那人的手,道:“别磨了,多了我也用不完。”

    这人正是和索欢春风几度的侍者。昨日在思来书房门口见到他的时候,索欢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悄悄地去问旁人,才晓得这傻子是怎么被调来的。

    宰相在无音阁作画,画至酣畅处,可巧没了朱砂,带去的两个书童急得乱找,这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划开手掌,滴血入砚,凤栖梧轻轻挑眉,饱蘸一笔鲜血落于纸上,说:“瞧好了,这副秋山闲游图,长阔过四,你的朱砂够用?”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大人雅兴,小人不敢打断,只能如此。”

    凤栖梧朗声大笑,连道两声好,神色一转,饱含兴味,“若本座未画完时你便倒下,这可扫兴得很呐!”

    “小人说不敢打断大人就不敢打断大人,若小人真敢倒下,便是无用,相府不养无用的闲人,大人只管拿刀自行取用‘朱砂’。”

    就这样,凤栖梧一时兴起,将他调来思来书房里伺候。

    手背上传来很暖的温度,秦风停下磨墨动作,侧头望着索欢,轻声道:“我以前在无音阁当差,名唤秦风。”

    这话突兀,索欢眨着眼想了一下,想起在无音阁与他告别时的两个问题,不禁笑了:“我知道,我打听过的,你一直在无音阁,把无音阁打理得很好。”索欢拉着他到熏笼前,将他的双手展平放在上面,见他左手手掌被布条包扎着,掌心隐隐沁出轻红,皱眉道:“无音阁虽然冷清,到底平静,你何苦要出来。”

    秦风垂下眼,他生性沉默,此刻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道:“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出自《诗经。秦风》,抒写的是思念之情和害怕被忘怀的担忧。)索欢微怔,待明白过来后咬着唇笑,眼珠一转回他道:“君子至止,黼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亦出自《诗经。秦风》,多种含义,其中一种表爱慕,誓言终身不忘对方。)

    秦风有些吃惊,原以为他不懂的,没想到他不仅懂了,还……还这般挑逗。

    索欢瞧着他的傻样儿,靠近他呵气,“死相,想考我?无音阁有书,南风阁有情,秦地民歌温柔多情,我未必不知一二。倒是你,无音阁寂寞如斯,只有有情之人才会留意有情之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秦风这样缠绵多情的名字。”

    秦风痴痴望着他,一双眼睛如潋滟水波,一颗心打着鼓点似的在胸腔里挑动,这样的人,此生何幸,竟能在无音阁那么寂寞的地方遇到这样的人。

    秦风有点踌躇地低下头,鼓起勇气靠在索欢肩上,索欢搂住他,手掌插进他的衣领,感受那处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

    秦风的脸有些红,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更猛了。

    索欢喜欢这样失控的节拍和热度,所以将耳朵贴到他胸前,说:“听,你怀里揣了个小兔子!”秦风猛地按住他的肩,同时喉中发出一丝愉悦的*,他舍不得推开他,只得极力忍耐:“别……这里不行。”

    索欢闭着眼低低地笑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着。“无事的,宰相带郡主去城郊翠微山狩猎,凤护卫陪护在侧,今日少不得要大雪封山,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铅灰色的云层很低,大雪一点没有歇脚的意思,像是要把积攒许久的雪花一股脑儿撒下来。

    傍晚时分,无忧打开窗看看天空,抱过一领狐毛斗篷,撑着伞出了门。思来居占地不大,白墙青瓦,此时透过雪幕看去,只剩一痕房檐可见,还有盘虬的青衫古松,现下只有个模糊影子罢了。

    一路上都有树枝被压断的声响。索欢唇边含笑,手伸出伞外兴致勃勃地接雪玩。

    “公子很高兴?”

    “瑞雪兆丰年。”

    他收了嘴角的笑,却收不住眼里的。无忧挨近去,“不止如此,也是因为思来书房门口的那位吧,他如今在书房做事,也算是近水楼台了。”

    “正是。”索欢垂眸一笑:“我原以为他是个木头,不想也有许多心眼,竟能哄得宰相把他调到身边,以前倒真是小看他了。”

    “公子处世之道,从不小看任何人。”无忧浅笑着,把索欢还在接雪的手拽下来,“此地举目无亲,那人有两分真心,公子若觉孤单,不妨与他做伴,多少能得一时慰藉。”

    “真心。”索欢摇摇头,“所谓真心,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呢。浓情蜜意时有,劳燕分飞时无,这些年咱们瞧的还少了?说到底,真心二字无形无相无关轻重,称斤论两也不值几文钱罢了。”

    无忧默默一会儿,道:“那公子就不必理会他,省得他作无谓妄想。”

    索欢不言,只撩起衣袖,现出肘弯处一个小小的红斑,那是嘴唇吮出来的痕迹。无忧在他身上见过各式各样的情事痕迹,这样一枚淡薄的红色,映着他干净修长的小臂,非但毫无色气,反倒像少女怀春的颜色,隐隐透出一种纯情之感。

    无忧怕他冷,忙将他袖子捋下。“公子这样,怕要伤人伤己呢。”她劝道:“此人微贱,若只是贪yín好色也罢了,偏就动了心,恕无忧直言,公子来日要撂开时,必致动其根本。公子听我的,那人不过末流之辈,咱们犯不上。”

    索欢抚着斗篷上的绒毛,舒服得闭了闭眼,神色柔和道:“谁说我要撂开了?”

    “那公子是何意?”

    “无忧,你可听过鸡鸣狗盗的典故?”

    “自然听过。”她放慢脚步,道:“传说齐孟尝君的食客三千,其中一人只会学犬吠,另一人只会学鸡鸣,为众人不耻。后来孟尝君出使秦国遇难,若非这两人,薛公可出不了函谷关。”

    索欢翘起唇角,“不错,鸡鸣狗盗之徒尚有可用之处,何况秦风自小便在无音阁打理,期间所阅典籍何止千万,到了思来居,正是如鱼得水,凤宰相招贤纳士,目光如炬,迟早会发现他的。”

    无忧垂下头,想:他从前并不在意这些。只要带足银子的,凭他如何,都能与之一夕欢好。有选择地挑选客人,平衡利弊,协调各方关系,这是青黛少爷的做法,所以青黛少爷的常客即便同处一室,照旧谈笑风生,而公子的客人若是聚在一处,那……可是比搭台唱大戏还要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