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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原树海十

    青木原树海十

    2017年4月30日

    像往常一样,居住在京都郊区的小田切助老先生拄着拐杖牵着叫做“八宝饭”的小柴犬围绕公园散步。

    他满八十岁了,看起来红光满面行动敏捷,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多。

    花圃里春花开的正好,老先生驻足观看,不禁动了去市里寺庙看看樱花的念头。

    四月是一年中京都樱花最好的季节;刚好今年冬天漫长,春风吹来的很晚,于是往日早已凋谢的樱花依然灼灼绽放着。

    路边不时传来熟悉的汉语,十之是来自中国的游客。

    老先生对中国人很有好感,不时对他们点头微笑,游客们也友好地回礼,有时还把他和小狗拍进照片里去。

    夕阳红霞慢慢布满天空,小田切助先生领着顽皮的小狗顺着熟悉路线朝着家中走去。

    比他小几岁的太太一定在帮着儿媳准备晚餐,晚上六点儿子就要回家了,倒是上大学的孙儿孙女住在学校周末才会归来。

    比起大多数不能和子女住在一起的同龄老人,老先生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刚刚走到家门口老先生就闻到熟悉的煎鱼和烩蘑菇的香气,像是还有照烧鸡腿。

    他的儿媳是中国人,留学期间和儿子相恋结婚,把父母也接到京都居住。

    儿媳厨艺非常高超,做全职主妇的同时也是网站美食作者,收入很是丰厚,性格也很温柔。

    前几日太太还私下里说,儿子能娶到儿媳真是家里的福气。

    老先生觉得自己的人生几乎没有缺憾。

    推开院门两条柯基犬就径直冲出来和小柴犬搅合在一起,不停发出亲热叫声。

    “八宝饭!寿司!铜锣烧!”

    小田切助喊着它们的名字想把它们分开,可惜三只小狗像顽皮的孩童在院子里摔跤戏耍,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发现老妻正迎出来:“有客人。”

    客厅里果然有三位客人,都是年轻人,面前摆着茶水。

    “你刚走就到了,等了很久。”

    老妻低声说。

    第一位自我介绍是领事馆的工作人员酒井,昨晚接到两位中国游客的求助,一定要找到京都的小田切助先生,年龄在八十岁左右。

    范围相当广泛,好在遇到负责的酒井女士,折腾一天总算找到这里。

    酒井说,“来自中国的柏小姐和梁先生是在富士山旅行时遇到奇特事件的。”

    奇特事件?

    老先生打量着两位中国游客——他们眼中布满红丝,脸色疲惫不堪,看上去彻夜未眠。

    柏小姐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有着白皙瓜子脸蛋和乌黑美丽的大眼睛,黑发浓密丰厚刚好垂过肩膀,生机勃勃如同春树;年近三旬的梁先生长方脸蛋皮肤略黑,倒也还算俊朗,举手抬足之间矫健有力隐约有种古人气质,身边还背着缠紧布条的传统日本长刀——老先生非常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我们是在富士山遇到它的。”

    柏小姐说的是汉语,酒井低声翻译。

    “我们在富士山脚下一片森林旅行,中途很累我就睡着了。

    梦里见到一只很大很大的黑狗,告诉我它叫小田切贡……”

    酒井女士刚刚翻译到这里,有些迷茫的老先生呆楞几秒,双手撑着桌面迟疑着站起身:“小田切贡?

    你是说很大的黑狗,小田切贡?”

    听到酒井翻译的柏小姐站起身,伸着胳膊从墙壁一直比到茶几边:“它有这么大,是我见过最强壮的大狗。

    您是它的主人小田切助吗?”

    回答她的是老先生激动兴奋的泪水。

    “小田切贡,贡。”

    片刻之后在妻子的安慰下老先生才慢慢缓过气来。

    “请说吧,请把贡的事情全部告诉我吧。”

    于是柏小姐继续讲下去。

    她在梦里见到那只自称是小田切贡的大狗,看到它第一年和主人的幸福生活和随后并不算幸福的第二年,以及最后走向死亡的经历。

    “它很想回到主人身边,请问,您确实是他的主人吗?

    您当初住在哪里?

    是哪一年离开它的?”

    “我是它的主人,小田切助。

    它是父亲带回家中的,它母亲生下九只小狗却只活下来它一个,当地人说它是雪山神灵的后裔。

    我是上学第一年离开它的,1945年。

    它个子太大无法住在市区,有一次跑来吓到别人,只能住在乡下旧居。

    祖父母第二年去世,父亲带着它失踪了。

    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它还无法超生。”

    小田切助老泪纵横,不得不用衣袖擦着苍老面孔,“谢谢,谢谢你们把这件事告诉我,请留下详细地址,我这就去森林把它带回来。”

    柏小姐眼圈瞬间红了,勉强笑着:“不用,其实,我还有句话想问,小田切贡身上,有什么标记吗?”

    这个问题没有难倒老先生,他毫不迟疑地比划着自己颈部:“小田切贡脖子上有个深红颈圈,是它来到家中第二天父亲带我和它去商店买的,回家后用小刀刻上它和我的名字。”

    看上去柏小姐相当失落,不过还是给他一个笑容。

    “不用,我把它带回来了。”

    直到她把脚边旅行箱小心放平在地板上老先生才明白她的意思,第一感觉是欺骗——我的贡怎么能蜷缩在那么狭小箱子里!紧接着他瞪大了眼睛。

    箱子是特大号的,打开来揭开白布能看到一只乌黑大狗的残骸。

    它显然被焚烧过,只剩下粗大干枯的碳化骨骼,睁着眼睛的头颅赫然戴着深红项圈——火焰没能吞没上面小田切贡和小田切助两个名字。

    “我的贡,我的贡啊。”

    老人嚎啕大哭着像个孩童,不得不被劝说休息,他坚持给两位客人伏地行礼才离开客厅。

    妻子养的两只玳瑁猫和他的玩偶猫都在床上,他从卧室窗户里看到儿媳和太太在大门边深深鞠躬送走三位客人,也看到柏小姐哭得难过极了,那位梁先生把手掌放在她肩膀上低声安慰——他目光温柔,老先生立时断定他爱慕着对方。

    老先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三只猫的陪伴下休息一会下楼把放着大黑狗骸骨的旅行箱拖到院落里。

    靠近围墙有棵樱花树,是九年前孙儿十二岁时亲手种下的,他用铲子一铲铲在树下挖了个坑,还得把来捣乱的三只狗赶开,累得气喘吁吁,就连归家的儿子想来帮忙都没有答应。

    坑挖了三尺宽三尺长,这项工程天黑才结束。

    小田切助亲手把大黑狗的残骸放进坑里细心埋好,这才放心。

    打开梁先生临走留下的背包,里面是拴住项圈的铁链,已经被利刃砍断了,他把铁链远远抛到门外。

    小田切助没有吃晚饭便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梦里他站在樱花树前,面前站着阔别72年之久的童年伙伴——一只威武雄壮的大黑狗,像记忆里一样像座不可撼动的小山,脖子上却拴着根核桃粗细的铁链。

    他老泪纵横张开双臂:“贡啊,是哥哥啊,是我啊!”

    出乎小田切助意料,大黑狗并没有欢呼雀跃着扑到他怀里甚至把他扑倒在地继而用热情的舌头舔遍主人脸颊,而是用迷惑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老人活到八十岁,能清晰分辨出大黑狗眼中的迷惑转变成恐惧厌恶乃至憎恨,连忙跌跌撞撞扑过去。

    大黑狗迟疑着没有躲避,任由老人搂住自己僵硬脖颈,在他身上细细嗅着,半天才试探着舔舔他手掌。

    小田切助满意了,一遍遍抚摸它冰冷的身躯,喃喃说着:“你认不出我了吧?

    我都八十岁了,贡啊,七十二年过去了,你没想到我老成这个样子了对不对?

    你一点都没变。

    你一个人在森林里孤单不孤单?

    害怕不害怕?

    你一直惦记着我对不对?”

    听到柏小姐故事的小田切助心里是对大黑狗怀有愧疚的。

    当年它孤身从乡下跑到京都家中,当年只有八岁的自己还高兴的喂它鸡腿吃——1945年的鸡腿相当昂贵。

    当天父亲邀请上司夫妻来家中做客,客人被冷不丁出现在家里的大黑狗吓得不轻,对狗毛过敏的夫人当即住进医院,父亲盼望已久的晋升也泡了汤,升职的变成他的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