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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尺之下

    春分未至,天早早地就见暗。

荆棘宫侧厅中聚集了数十人,都是列席昨晚宴会的精英人物:以亚德里安为中心的文臣贵族们、和与艾萨克利益一致的军中贵族们。两方人数显然经过精密考量,正好完全一致以保持平衡。也因此,安娜与大神官一同出现的那刻开始,她便成了场上的异数、同时也是众人瞩目的中心。

艾萨克比亚德里安先到场,见到安娜只是冷漠颔首,而后盯了胞弟一眼。但除此以外,福卡斯一族的族长并未表现出露骨的敌意。也许在他眼里,安娜还不至于构成任何威胁。

厅中的光线愈加昏暗,悄然而至的黑暗为他们罩上了隐藏真意的面纱。不论是三三两两头碰在一处窃窃私语的人,还是默然抱臂不语的人,都渐渐变得面貌模糊。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厅中故作的平静氛围也渐渐皲裂。

议论的语声开始变得响亮、明晰,安娜听见身边的几人津津乐道地互相交换最新的传闻。他们为每一个耸人听闻的细节抽气,而后继续津津乐道地讨论亲卫队到底失手打死了几个人、每位死者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之后暴民又是怎样将亲卫队卫兵游街示众的、还有皇太后是怎么携孩子脱身的……

也许没有什么比他人的遭遇更能让安全无虞的人产生优越感。安娜皱眉,背过身去。

原本默然站在窗边的亚德里安突然从那几人身侧走过,与厅另一头的某位熟人相谈。

那几个谈得正欢的人顿时噤声。

就在这时,厅门骤然开启。一阵骚动。

但进门的是两名低眉垂目的仆役,在诸人几乎是迁怒的瞪视下,他们快速将门边墙角的铜灯一一点燃,便再次掩门离去。

晚钟敲响,艾萨克打破沉默:“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亚德里安谈谈说:“如果使者真的失约,那么事情就棘手了。”

艾萨克不耐地一撇嘴:“大神官引以为傲的情报网没有任何消息?还是说……”他略微放沉了声调:“我们现在耐不住性子离开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样除了皇太后和小皇帝,他手里就又多了一张牌。”

看起来亚德里安为了防备艾琳与长兄联手,此前并未就母子二人的去向事先与艾萨克通气。

亚德里安叹息:“还请您稍安勿躁。”

艾萨克却径自起身:“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厅中诸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定夺是去是留的时候,艾萨克已经嚯地推开门,看上去真的要就此扬长而去。

亚德里安并未阻止。

但艾萨克却在门边顿住了。

而后不情不愿地,他向侧边退了半步。

厅中气氛骤然改变:

门外恰好来人了!

艾萨克的态度依然隐含不悦:“二位可算来了。”

来客没应答,只是一前一后地依次跨过门槛现身。

走在前面的男人没穿戴皮甲、佩剑也留在了门外,但他身姿魁梧,仪表堂堂,短披风自肩头垂到腰部,一看就是军中人物。相较之下,后面那人十分不起眼。

可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看向了后者:

那是一个病怏怏的男人,颧骨显得特别高,肤色与冬夜的月亮一样苍白泛着青色。他一副行将就木的冷漠神态,眼皮耷着,散步似地慢吞吞走到厅正中,才抬起眼睛。

黑而冷,像兽又像蛇的眼睛。

安娜吞咽了一下,将到舌尖的称呼咽了下去。

“大神官。”这男人说话像没睡醒,拖尾音。

亚德里安颔首,以头衔回敬:“大总管。”

被称为“大总管”只有一个--掌云宫大小事务、握金库钥匙的约翰。

约翰以他特有的方式环视四周,终于在安娜面上定了定:“安娜。”

他对安娜和哥哥米迦尔都直呼其名,甚至在后者登基后,也没改过一次。

“约翰--”叔叔两个字差点出口,安娜紧紧抿唇。

和历任云宫大总管一样,约翰是个宦官。但他也是巴希尔二世的异母弟弟。这条路是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那时的皇帝为约翰选的。私生子是个祸患,但失去了生育能力和继承权的私生子就成了张好牌。细数从前,谋害皇帝的大总管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也从不缺为了皇位弑兄的幼弟。两害合一,便有益无患。

至少老皇帝是这么想的。

而约翰也的确兢兢业业,在大总管这位置上一坐便是近二十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大总管。不知是否真的是老皇帝慧眼识珠,约翰打理云宫财务的本领无人敢质疑--只要约翰在那里,云宫就从不用为花销发愁。

这些事安娜近两年才渐渐明白。在那之前,他只是她的约翰叔叔而已。怕冷、话少、总带着毛茸茸的小动物,这就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