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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默契

    宝龄不过想转移话题罢了,没想到连生咬着下唇,沉默半响,幽幽地出了声:“我三岁那年爹就因为村子里的一场瘟疫死了,娘带着我沿街乞讨,几乎没有一顿饱饭,不久也得了重病,临终前将我交给舅舅抚养,一年前,舅舅赌钱欠了债,送我去胭脂弄还债。”身子轻轻地一颤,眼底露出一种惊惧、又隐忍的神情,“那天在胭脂弄遇到的那个丧彪,就是我第一个……客人,不过我死命挣扎,还咬了他一口,结果被人关起来,他们威吓我说,再不识相就带我去见九爷,直到……”他飞快地瞄了宝龄一眼,又别过头去,“直到那一天我突然被放出来,管事的告诉我,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买下我,以后我不用再见其他的人,我被他们带去前厅,就看到……顾大小姐。”

    宝龄一愣,敏感地发现,连生用了“顾大小姐”四个字,而不是“你”。不过她并不作声,只是由他说下去。

    “我以为能暂时逃脱厄运,没想到那只是开始。”连生迷离的眼底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顾大小姐,可是她像跟我结了仇一般,百般的折磨我。那段日子直到她自尽还没有结束,我被那殷媒婆带出来,说我生是顾小姐的人,死了是顾小姐的鬼。然后……然后你都知道了。”

    宝龄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见连生胸口起伏,显然回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心中极不平静,于是低低地唤:“连生。”

    “嗯?”连生怔了怔,侧过脸。

    “以后不会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你不用沿街乞讨,不用餐风露宿,更没有人会逼迫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宝龄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会好好的。”

    家?这个温暖又陌生的字眼让连生蓦地一怔,抬起头来望住宝龄。自从她醒来之后,眉宇间便与他从前看见的不太一般,可他除了迷惑,仍是不安,而此刻,他却觉得她眉宇间的阴郁与桀骜不驯竟像从不曾存在过,没有厌恶、没有轻蔑,甚至也没有一丝同情,仿佛乌云后的晴朗天空,温暖清澈,也彻底散去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疑惑。半响,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对了。”宝龄微微一笑,“珠算难不难?”

    连生摇摇头,又点头:“心诀记熟了便没那么难了。”

    “其实算盘还有首儿歌呢。”宝龄仔细回忆了一下,“长方框里一条梁,串串珍珠里面藏,珍珠跳上又跳下,千变万化似魔方……珠算心法也有比较简单的速记方法,譬如说三下五除二,你可以记作……”

    连生偏过脸,听得很认真,他的眼睛像是装满了月光的湖水,恬静又专注,然后,唇边不经意地浮上一抹微笑。可能连连生自己也不曾发现,他在笑,而且对象还是这个他一直视如蛇蝎的顾家大小姐。宝龄望着他的笑,有一刻怔忡,她从未见过他对自己笑,每一次见她,他总是剑拔弩张的,后来进了青云轩,他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她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倔强骄傲的小屁孩罢了,而这一刻,她发现,他笑起来居然那么好看,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却又像是已开到最繁华处的肆意绽放,青涩中夹杂着一丝……灼人的美。

    如果说阮素臣是清澈温柔的月光,那么连生便是初升的太阳,她相信,他很快便会耀眼的叫人睁不开眼。

    不知聊了多久,宝龄隐约觉得与这个少年从这一刻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默契,就像他明知她就在跟前,却会下意识地将她与顾宝龄区别开来;就像她分明应该纠正他,摆明自己的立场,但却任由他这样一般。

    她安慰自己,连生是她身边的人中,唯一一个与顾家并没有太多牵系的人,就连他留在顾家,也是她的安排,所以在他面前,她微微放下了戒备、摘下面具。也许,她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人,或者说,这样一个……朋友,让她可以做回片刻的自己。

    而连生,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与他聊过天,不把他当做一个任人驱使的下人、一件玩物,平等的、坦然地与他说话,他感觉连四周的风都是轻的,钻进毛孔,让僵硬的身体渐渐松弛,让戒备冰冷的心渐渐温暖,就如同,那****拉着他的手,传来的温度一般。

    宝龄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她抚着额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眩晕目晃。幸好招娣很快给她端来了醒酒汤,她喝过才微微舒服了些,于是问招娣:“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还有,阮……四表哥跟宝婳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一切,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招娣道:“四公子见我困了便叫我去睡,他与二小姐何时走的倒真不晓得,不过,后来半夜我醒了一次去解手,就看见……”

    “看见什么?”宝龄敏感地抬起头。

    “看见您与连生在外头,您拉着连生,结果……结果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我本想出来扶您的,可又见连生二话不说就将您拉了起来……”小脸微微一红,招娣倒说不下去了。当时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连生原本应该恨小姐才对,可昨儿她看见的那一幕,又好像分明不是那样的。连生将小姐拉起来,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吵醒了谁一般。她觉得整颗心都在跳,连忙躺回床上,盖起被子睡觉。

    “是这样?”宝龄张张嘴,一片茫然。

    她好像记得躺在谁的怀里,那人有很淡很淡的芳香,只不过她迷迷糊糊,以为是做梦罢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她实在难以想象,连生看似消瘦无比的身体,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量。心里忽然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连忙道:“你听到我跟连生说什么了?”

    招娣摇摇头:“我在屋子里,隔着窗,只看见您好像在说话,却听不清。”

    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其他人都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