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肆、连生

    连生猛地抬头,乌黑的眼睛闪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充满不可置信:“你……放我走?”

    宝龄思索片刻道:“你给我三天时间。”

    连生复杂的神情停格在脸上,宝龄已走出屋子。招娣垂首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脸上的惊讶还来不及收敛:“小姐真要放他走?”

    “你以为呢?”宝龄反问。

    招娣不说话了,宝龄便道:“叫祥福叔给他拿几件厚实的衣裳过去,这几日的夜里可不是一般的冷。”她顿了顿,“另外,替我打听打听,连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就算我放了他,他也要有地方去不是么?”

    招娣杵在原地,忽然像是反应过来,连步子也有些踉跄,细细碎碎,终是追了上来,唤一声:“大小姐!”

    宝龄停下脚步看她,她迟疑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是大小姐出事前交给招娣的,叫招娣交给阮四公子,招娣还来不及送小姐便……如今交还给大小姐。”

    宝龄皱了皱眉,接过来打开。

    白纸黑字,与那风筝上“宝龄”两字一般,不算难看,只有些稚气,正是顾大小姐的笔迹,却也是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成全。

    成全你。我死了,你便解脱了,不用再被我纠缠?

    成全你们。我死了,你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

    宝龄握着纸,左思右想,忍不住问招娣:“这信,我叫你交给阮四公子?”

    招娣点点头又摇摇头:“您只是叫我放在咱们小花园里那棵大樟树的树洞里,难道……不是给四公子的?”

    宝龄回答不出来,她记得经过花园的时候,是看到那么一棵樟树,但若顾大小姐要给阮四公子写信,何必那么麻烦。还是,或者这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顾大小姐使出百般看家本领,那位阮四公子还是视而不见,所以她万念俱灰,才会选择轻生,临死还不忘给求而不得的梦中人修书一封。那樟树洞,或许是他们曾经传过信的地方,顾大小姐怀着一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希望在她死后阮四公子能怀念旧情,去那里看看。不知是想表达刻骨铭心的爱意,还是想让他愧疚终生。

    按照书面意思来理解,这封信,似乎只能是给宝龄那位素未蒙面的表哥的。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回到拂晓园的路上,经过花园,宝龄停顿下来,看到了那株香樟树。香樟树是有个树洞,不过里头空空的,只有一只小蜘蛛在奋力地织网。树下的躺椅上铺着一块红毡毯,也许是顾大小姐平日里闲坐的地方。甚至这个鸟语花香的园子,也极适合放那只躺在她梳妆台上的纸鸢。如果是这样,倒是符合宝龄刚才的推测。后花园,本来就是公子小姐私会的地方。

    观察了许久也毫无头绪,宝龄看了招娣一眼,招娣自将信给她那一刻起,便有些惴惴不安。

    宝龄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招娣不是来不及将信送出,而是……并未打算将信送出。从招娣刚才那番话可以看出,她对自己小姐诸多不满,反而对阮四公子和二小姐颇为同情。顾大小姐死了,招娣或许原本打算将这封信私自处理掉,不再让阮四公子和二小姐心里难受,更万万不会让顾老爷和顾太太知道。

    顾大小姐为情自尽的事顾家上下虽人人心里都有数,但若这封信传出去,无疑更是火上加油,顾老爷和顾太太心中难过,纵然不会责怪阮四少爷跟二小姐,他们之间的感情之路想必也不会顺畅。

    大多数纯真少女,总是对美好的爱情充满了向往、希望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对破坏美好爱情的恶势力充满鄙夷。在宝龄看来,招娣就是纯真少女的典范。

    现在招娣将信交还给她这个“恶势力”,也许是因为她在屋里与二姨太的那番对话和刚才对连生的态度,可之后又是忐忑,毕竟大小姐乖张的性子是深入人心了。

    无论如何都好,这封信是顾大小姐临死前交给招娣的,等同于遗书,既然看不出什么端倪,这封信也实在没有必要留下了。宝龄以后要走的路,与原来的顾大小姐,本是不同的。

    她指尖捏着信,忽而笑笑,将信缓缓撕成碎屑,放到招娣手心里:“你替我扔了吧。”

    招娣抬头,神色怔忡,宝龄扬了扬眉:“今天的宝龄,不再是过去的顾宝龄,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

    昨日事,譬如昨日死。宝龄说的并没有错,她并不是顾宝龄。

    可招娣听起来却是另外一种意思,踌躇片刻,终于掩饰不住激动:“是,大小姐。”那声“大小姐”声调高昂,倒是真有几分发自了肺腑。

    宝龄转身进了屋子,招娣跟上来,宝龄坐下,招娣便沏了茶,宝龄隐约感觉,招娣似乎和她醒来时的对她的态度略微不同了。她在心底微微一笑。毕竟,被人喜欢总是比被人厌恶的好。

    她想着,连生的事,等晚些顾老爷回来再去试探一下。至于阮四公子跟她那位二妹,她未见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顾大小姐留下的糊涂账,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的。

    一个下午,除了白朗大夫因为顾老爷的吩咐又来看过她一回,倒不再有人来访,白朗大夫说她身体体征一切正常,很快便能完全康复。

    到了傍晚时,招娣从外头进来,一进门便道:“大小姐,城里的魏家班来了,老爷说若小姐身子没什么不适,便叫小姐去大花园里赏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