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鹤冲天

    鹤冲天

萧冷见端木长歌屈膝躬身,久不起来,不耐道:“这人挨你一刀,又被我内力震碎内脏,岂有生理……”话未说完,神色忽变,只见端木长歌背后紫衣如被墨汁洇染,初时只有一点,渐渐漫如烟云,散成一团。

萧玉翎也觉有异,心头一动,忽地花容惨变,失声叫道:“是血……”萧冷一步抢上,只见端木长歌兀自俯身下探,双眼呆滞,神色似惊还怒,白朴一条手臂浸透鲜血,自下而上没入他的心口。是故端木长歌虽已气绝,却因那手臂支撑,始终未及倒下。

萧冷杀人如麻,见此情形也微觉失神,循那手臂望去,白朴两眼大张,眼中神光却已渐渐涣散。敢情他连遭重创,自知无治,跌出时故意将虎符抖出,而后全力护住心脉,只等端木长歌、萧冷发觉来取,再施以垂死一击。此时一旦出手,精力尽丧,忽地幽幽吐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萧冷见他如此坚忍,也不禁肃然,沉默半晌,转身向萧玉翎说道:“你将这些尸体收拾了,在寺中等我一阵。”

萧玉翎瞧了两具尸体一眼,露出厌恶之色,懒声道:“你上哪儿去?”萧冷道:“这人说得不错,杀光守将,合州自破。” 他边说边走,话音未落,人已在寺门之外。

萧玉翎撅起小嘴,望着萧冷去处,哼声道:“了不起么,谁希罕等你,我找呆子去。”转身一瞧,忽地惊喜出声,只见梁文靖一袭青衫,伫立在尸身前,面上一片茫然。

萧玉翎喜上眉梢,叫道:“呆子,你怎么才来?”娇躯一拧,向梁文靖怀中扑到。不料梁文靖步子微错。萧玉翎一扑落空,不由怔忡,跟着跌足怒道:“死呆子,你弄什么名堂,你、你想死了……”说到这里,忽见梁文靖神色古怪,目光似喜似悲,流转不定。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陌生,迟疑道:“呆子,你、你怎么啦?谁气着你啦?”梁文靖摇了摇头。

萧玉翎小嘴一撅,又道:“那是不是你爸爸打了你?哼,我跟他说理去。”话未说完,梁文靖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忽地背过身子,摆了摆手道:“萧、萧姑娘,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萧玉翎抢上一步,拉住他衣袖,急道:“怎么叫我走?要走,大家一起走。”梁文靖一拂袖,摔开她手,咬牙道:“你自己走吧,我、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萧玉翎如遭雷击,呆了一会儿,伸出素手去探他额头,柔声道:“你是不是病了?”梁文靖不敢瞧她,别着头让开两步,颤声道:“我没病。”

萧玉翎不由怒道:“没人气你,没人打你,又没有病,你发什么疯?”梁文靖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如死。萧玉翎见他如此凄惶,不由怒意尽消,既爱且怜,伸出手来,欲抚他面颊,不料梁文靖扭头避过,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道:“昨晚,我爸爸被你师兄伯**死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喜欢你了。”

萧玉翎脑子里嗡了一下,忽地空空如也,呆了半晌,才又有了知觉,喃喃道:“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梁文靖双眼大张,面容透出几分狰狞,厉声道,:“好啊,你肯杀你师兄么?”萧玉翎又是一呆,欲言又止。

梁文靖再踏上一步,逼视她道:“你肯杀你师兄么?”萧玉翎见他一改常态,变得如此凶狠,心中又委屈,又气恼,一顿脚,叫道:“你、你再这样凶,我……我可要揍你了。”

梁文靖点点头道:“好,好。”退后三步,惨笑道,“我不逼你,你……也就当从来没见过我……”说着泪涌双目,只怕萧玉翎瞧见,匆匆掉头,分开端木长歌与白朴的尸首,忽听叮的一声,清脆悦耳,梁文靖低头望去,白玉虎符从端木长歌的掌心跌出,落在地上。

梁文靖拾起虎符,入手尤温,不过把握过这玉虎的人大半不在了。这小小一枚玉虎,重不足三两,却关系着大宋王朝万里山河的命运。他想到这里,只觉手指不堪重负,微微有些痉挛,两点清澈的泪珠顺颊滑落,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襟上。

“死呆子,你、你不讲理。”萧玉翎遇上如此难解之事,一时无计可施,忍不住哭骂起来。梁文靖闻如未闻,将白朴尸身放平,拜了三拜,又将玉虎揣入怀中,不瞧萧玉翎一眼,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忽听萧玉翎哭声一窒,叫道:“死呆子,你站住。”

梁文靖默不作声,一味向前,耳边传来玉翎凄婉欲绝的哭声,他只觉心也碎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踉踉跄跄地奔出藏龙寺,一抹泪,纵身上房,却见四周空旷,全不见萧冷的影子,当下定了定神,推测道:“凶人若要杀人,必然先去王府,谋害王大将军。”当下展开轻功,闪电般向王府掠去。

不一时便近王府,他自房顶飞奔入府,直趋王坚宿处,尚未逼近,血腥气扑鼻而至,耳边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忽听一声惨呼,沙哑无比。

梁文靖听出是王坚的叫声,不觉心往下沉,飞身纵上屋脊,居高眺望,看到一座花厅,厅外秋菊开得正盛,色淡香幽,清美怡人。花厅之内却已血污狼藉,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有披甲卫士,也有布衣豪杰。王坚料是方从城头回来,重铠未解,铁盔犹在,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贯穿铁铠,直透三重软甲,露出雪白中衣,王坚虽未丧命,却被这一刀震飞,撞在墙角,满口鲜血,沿着墙根艰难挪动。

厅中还剩三名川中豪杰,正与萧冷纠缠。梁文靖见刘劲草也在其内,剑光霍霍,接下了萧冷大半攻势,心中顿时恍然,萧冷一刀没能杀掉王坚,必是这“仙人剑”的功劳。

转念间,又听长声惨呼,一名豪杰从肩自胁中了一刀,跌出厅外,血雨漫天,将一束白色雏菊染得鲜红刺眼。

梁文靖一惊,又是一声闷响,一颗头颅自厅内飞出,跌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丈余。刘劲草羽翼尽失,独力支撑。萧冷杀得性起,刀光一片,浑不见人,剑影刀光一合即分,一条胳膊攥着松纹古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嗡的一声钉在梁文靖脚前。

刘劲草血溅衣襟,踉跄后退,耳听萧冷一声长啸,不由将眼一闭,心道:“罢了!”耳听得萧冷啸声如峡谷长风,悠悠不绝,刘劲草直退到一堵墙边,方才稳住,只觉半身木然,似已不属自己,他不觉萧冷刀来,忍不住张眼瞧去,这一瞧惊喜交迸,只见梁文靖青衫磊落,掌影飘飘,已和萧冷交上了手,他步履踉跄笨拙,仿佛站立不稳,却每于毫发之间,避过萧冷的刀刃。

刘劲草瞧得惊心动魄,高叫:“千岁……”正要涌身相助,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断臂处传来,几乎昏厥过去。原来,萧冷出刀太快,至此刘劲草才觉断臂之痛,惨哼一声,委顿难起。

梁文靖心中一个九宫图套着一个九宫图,或大或小,或横或竖,不拘平地陡墙,阶梯梁上,但凡足之所至,无不合于九宫数理,“三三步”虽只是“三才归元掌”的基本步法,可到这个地步,已被梁文靖临机生变,发挥至极。他步法既强,便尝试施展三才掌中的“人心惶惶”,伺机伤敌。

萧冷一见梁文靖,可谓仇人相逢,刀法更狠更疾,花厅内一时刀光弥空,刀气纵横,梁文靖虽将“人心惶惶”反复施展,可也寻不着萧冷的破绽,当即一变为“天旋地转”,身如陀螺,东西挪移,虽是旋转之中,仍合九宫之变,萧冷数刀无功,忽见遍地泥屑粉尘随梁文靖冲天而起,卷来荡去,须臾间,花厅中模糊不清,难以辨人。

萧冷失了敌踪,心头惊怒,忽地气贯刀锋,厉叱一声,“天下屠灵”应手而出。刀气磅礴,横扫而过,花厅之内无所不至,但凡人畜,不死即伤。但听嚓嚓两声,两根厅柱敌不住这一刀之威,断成两截。又是一声轰响,花厅失去梁柱支撑,轰然倒塌一片。

萧冷一刀划出,跃出厅外,掸袖拂去尘埃,忽见梁文靖左挟王坚,右挟刘劲草,正想远处疾奔。萧冷见他竟然躲过魔刀锋芒、屋塌之患,不觉心头震惊。万不料梁文靖激起尘土,本就不欲伤敌,但求救人,那一日用此法救走了萧玉翎,今日不过重施故伎罢了。

萧冷怒哼一声,提刀赶上,他身法奇快,顷刻离梁文靖不足五丈。梁文靖携了两人,身法滞慢,但觉身后风声迫近,正自惊慌,忽听上方有人叫道:“千岁,把人给我。”梁文靖抬眼一瞧,胡孙儿踞着一角飞檐上向他招手。原来他武功低微,无力助师父退敌,眼见萧冷来势凶恶,心中大急,仗着轻功逃出花厅,欲要召唤救兵,方到半途,忽见梁文靖救出师父,急忙转回,出声招呼。

梁文靖一见是他,惊喜叫道:“接稳了……”奋力将腋下两人抛向房顶。忽听萧冷发声冷笑,半空中蓝芒骤闪,海若刀势如惊虹,横空划过,要将王、刘二人凌空劈落。

梁文靖不及转念,身子后仰,好似站立不住,双掌向后乱挥,拍向萧冷胸腹。萧冷只觉对手掌风凝如实质般袭来,心头一凛,左掌探出,欲要抵挡,不料梁文靖身法陡转,右掌折转,“人心惶惶”变为“天旋地转”,嗡的一声,扫中海若刀的刀背。

萧冷不防他随机变招,虎口一震,海若刀竟被震开一尺,自王坚左肩掠过,激得铁甲破碎,铁屑纷飞。这一刀蓄有萧冷浑身内劲,梁文靖只觉刀上巨力涌至,不由得气血翻滚,足下九宫变化,滴溜溜向后飞旋,眼见身后一口褐色水缸,急忙一掌拍出,将萧冷刀上之力传至缸上,只听喀喇轻响,水缸自梁文靖掌心处辐射出道道裂纹,哗啦一声,缸体粉碎瓦解,缸中积水冲天而起。

梁文靖卸去萧冷刀劲,忽见萧冷怒火如炽,纵刀抢来,情急间,伸手奋力一搅,缸中积水尚未泻地,又被他激得漫天飞溅,仿佛下了一阵透雨。萧冷见状,海若刀挽起一道光弧,嗡的一声,满天水滴被他一刀弹开,刷刷刷尽数射回,落在梁文靖头脸,竟有刺痛之感。

梁文靖无计可施,急道:“胡孙儿,快去叫人。”胡孙儿应了一声,纵声欲走,忽听萧冷冷哼一声,足下微动,踢起一块碎石。碎石疾如劲矢,正中胡孙儿左膝,胡孙儿一个踉跄跪在瓦上,他身负两人,甚为沉重,这一跪之下,屋瓦尽碎,三人坠入房中。胡孙儿只怕二人再受创伤,情急间身子一翻,落在刘、王二人身下,二人落地之时,均然压在他身上。胡孙儿瘦小单薄,被这一摔一压,顿觉背痛欲裂,胸腹窒闷,两眼一黑,竟而昏了过去。

梁文靖见状,知道今日不但救不得王坚,自己这条性命也搭了进去,不由心头一灰,双手垂了下来。

萧冷见他气势一馁,微一冷笑,正要出刀,忽听身后啪的一声,仿佛爆竹鸣响,萧冷全副心神均在梁文靖身上,不防有人来到身后,应声一惊,回头仰视,只见一道黄光冲霄而起,发出悠长的鸣啸。

萧冷神色一变,心知信箭射出,王府四周甲士兵马顷刻涌至,自己纵然骁勇,也不过百人之敌,面对千百兵马决难脱身。当下凝目瞧去,只见墙角立着一个蓝衫女子,姿容俏丽,手握一支长管,忽地奔向梁文靖,张口叫道:“千岁快逃……”

这女子话未说完,眼前蓝光忽闪,继而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向后飞出。她一定神,只觉汗气扑鼻,抬眼望去,正瞧见梁文靖的面容,不由怔了怔,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他怀,不觉又羞又急,叫道:“你放开,快走……”

却见梁文靖神色惊惶,急道:“月婵姑娘,你、你别动……”王月婵一愕,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胸腹升起,濡湿温热的感觉也自体内慢慢涌出,一刹那,她浑身的气力随那片温热濡湿逝去了,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忽见梁文靖双目通红,俊目中涌出两行泪水。

王月婵心头一阵迷糊,继而禁不住欢喜起来,冲口而出:“你、你为我哭么?”梁文靖热乎乎的泪水滴在她脸上,也似乎滴在她心上,王月婵又喃喃问道:“你为我哭么……”梁文靖呆了一下,狠狠点了点头。

王月婵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说道:“那么,你、你到底是喜欢我的?”梁文靖又是一呆,忽见王月婵的目中神光涣散,脸色如一朵离开枝头的梨花,慢慢地枯萎下去,想到这女孩儿对那淮安王的一片痴心,忽地生出一丝不忍,咬牙道:“不错,自从离开临安,我、我时刻都喜欢你……”

王月婵的神志已然迷糊,隐约听到这话,禁不住破颜微笑,柔声道:“你还记得那首晏几道的词么?你最喜欢,我也在……在西湖的画舫上唱过……”她忽地鼓起余力,低声唱道: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唱到这里,已是无力,梁文靖听得泪如雨落,哽声接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王月婵怔怔地望着他,轻轻一点头,合上双眼,含笑而终。

萧冷情急伤了王月婵,出刀之后,又觉杀此柔弱女子大为不妥,一时望着二人,竟而忘了出刀,忽见梁文靖缓缓放下王月婵,直起身来,脸上泪痕犹在,目中却有火光迸出。

萧冷淡淡说道:“臭小子,不逃了么?”梁文靖与他四目对视,竟不稍移,听这嘲讽,双拳一紧,大声道:“我不逃,你也别想逃。”

萧冷浓眉一挑,忽地笑道:“你想留下我?”梁文靖道:“不错。”萧冷道:“好大口气。”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情知援兵将至,大喝一声:“接刀吧。”引了个刀诀,“海啸山崩”应手而出。

梁文靖望着满天刀光,心中却是一片宁静,神意四方蔓延,布于大地,穷于苍茫,仿佛世间一切微妙变化尽在掌握。就在海若刀卷到的一刻,梁文靖再度遁入了“镜心识”境界,双足如踏浮云,双掌如挽柔丝,轻飘飘捺入无尽刀影。

萧冷只觉刀身一沉,一招未绝,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大凛:“这小子瞧破了我刀法虚实?”他性子执拗,遇强越强,胸中傲气陡涨,刀光一凝,变为“修罗无回”。梁文靖旋身避过,以“天旋地转”还了一掌。忽见刀光横扫,又变为“天下屠灵”。

梁文靖只觉这四招十分眼熟,转念想起,这三招萧冷在长街上曾经使过。原来萧冷三刀无功,未能杀掉梁文靖,始终耿耿于怀,此时重新使这三刀,大有立威之意。

他刀法虚实,梁文靖洞若观火,当即闪身避过,还未还击,忽听萧冷喝道:“小子,你瞧这刀。”刀光再凝,变成明晃晃一把薄刀。

这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平平无奇,刀风之烈却前所未有,锋芒未至,刀上的劲气几乎将梁文靖剖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