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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花开四月(下)

    雕墙浚宇、高台深池。韦坚随着那名中年男子在这宅第里穿梭,万万不曾想到竟然庞大若斯。一边想着,他对蓝袍文士的来历也越发觉得好奇了起来。

    也许是很少有人住。这宅第显得有些阴冷。然而亭台楼阁、奇花异卉的繁华,却也是随处可见。

    中年男子把带到了望松堂。

    蓝袍文士穿的仍旧是蓝袍,只是这次换了一身淡蓝色的绸缎质地,衬上他秀丽的面容,显得十分清隽。

    发髻上插了根蓝玉簪。他站在房间里的正中央,回头见韦坚进来,展颜一笑,便跟那中年男子说:“你下去吧!”中年男子立即应命低头离开,看着他离去,蓝袍文士便也走到了韦坚身边。

    他好象蕴藏着无数秘密似的抬起头来,眸中流曳而过一抹异彩。然后他说:“跟我来!”

    ☆

    修篁夹绿竹,幽絮此中飞。再次穿过这宅第的进进院落,蓝袍文士仍旧挂着他脸上‘谦恭真诚’的微笑,引领着韦坚往大宅西边前行。

    长长的墙,黑瓦整齐的从墙头扑叠而过。这条不知通往哪里的小道,笔直而窄小,却直直地延伸向前方,尽头一扇棕色的小门。

    门前有两个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的守卫。想来这不是一般的地方,门里面肯定也还有守卫。也不知道救他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到这昭义的大宅。这宅里防卫严密,也希望他们不要被发现才好。

    看着蓝袍文士从容而愉快的脸,韦坚突然好奇起来,便问:“杨公子,请问您尊名?”

    蓝袍文士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不为什么,好奇。”他说的可是实话,他这个人就是好奇心强。

    蓝袍文士又望了他一眼,然后好象在斟酌自己是否应该告诉他自己名字似的沉默了一下。这条长长的路已经行了一半,韦坚仍旧好奇的望着他。终于见他回过眸子来,眸中折射出了一道奇妙的微光。

    “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可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韦坚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然后蓝袍文士含笑不语了一会儿,不知怀揣着什么秘密。韦坚更加奇怪了。然后蓝袍文士说:“我的名字叫杨馥。”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既然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的话。”

    蓝袍文士眨了眨那对明丽的丹凤眼睛,嘴角噙了一抹淡淡微笑:“不为什么。只不过突然想告诉你,就这样!”

    韦坚觉得更有兴趣了,杨馥和他也走到了那扇门前。接着,估计是有什么很严肃的事,杨馥的笑凝住。然后他向着两侧的守卫点了点头。棕色的门迅速打开。望着门内阻隔住继续往内视线的暗灰色墙壁,他顿了顿,然后领头走了进去。

    韦坚跟上,却见是一间小小的别苑。不出所料的是,几乎从第一道拐弯起便有守卫驻守着。他们仍旧和门外的那两名守卫一样,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一看上去就知道经受过专门的训练。脚下由光滑的瑞文石铺成,此番华贵。那么,这就更不是一般的地方了……

    再看看这里的森严布置,韦坚随即心下一颤。

    察哈尔……

    “过来!”前面的杨馥喊了一声。声音不大,然而清冷如冰,让韦坚听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抬起头,见到杨馥的凤眼饱含复杂的望了他一眼,更加的冷硬下去,然后突然,嘴角又漾起一丝笑意来。

    他从向左拐过了弯去。

    韦坚一怔,跟上前。因为知道察哈尔被囚禁在这里,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青白。拐过弯后,他看到了几个岔口,面前是一条向地下延伸的阶梯。而杨馥则当先朝着阶梯走了下去。

    那地道昏暗,不过在地道口便又有了守卫。见到杨馥,便将门口的两根火把燃了起来,然后把其中的一根传递下去。通往地道的阶梯有点长,待得杨馥走到地道口时,那两人已经擎着火把准备好在前为杨馥引路,韦坚拾级迅速地走下去。

    “韦兄,这边请。”杨馥客气的说了一句,然后又领头走了进去,脚步时快时慢。而韦坚在踏入这地道,拐进第一个弯的时候,心便彻底的沉了下来。

    是刑房,也是监狱,有守卫隔一段站一个,手里拿着武器。借着微薄的火光,墙壁上全挂着刑具和受刑的壁画。杨馥唇角笑得诡异。韦坚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牢房外对杨馥的寒暄时那份闲适与好奇完全消散了开去。惨淡的天光从囚窗中静静地洒下来。再转过了一个弯,当他见着正前方的铁链上挂着的遍体血痕的少年时,心咯噔一跳,脸色随即变得刷白。

    听到传来的脚步声,铁链上的少年微微地抬了抬头,把目光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连光线都还没有适应,就听到了杨馥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这就是您的那位突厥公子吧?”

    他又把头转过来,看着察哈尔,显现出一副有趣的神色:“这位公子真是细皮嫩肉得紧。那烧红的鋘烫在他身上,每一烫都是一阵灼丝般的咝咝声。真的像是丝绫做的娃儿啊!”

    韦坚颤抖着握紧手拳头,杨馥略带轻蔑的望了他一眼,然后眼睛一眨,笑问道:“韦大人恐怕没有这类经验吧?不如……小弟在你面前让他表演一次?”

    韦坚转过头去,见着杨馥看似天真无邪的眼睛,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恶魔。

    然而他却也看着他的那对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冷静……

    接着笑容洋溢开来。

    “这小兄弟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点苦,杨公子如此做,不是显得太残忍了吗?而且,人家再怎么也是突厥可汗的公子啊,万一……”

    杨馥一惊,虽然极力抑制着,仍然流露出了些惊慌的神情。然后立即,被怀疑的眼神所替代。微笑又淡淡蔓延开来:“真难得!我还真没想到,玩这种游戏居然也能找到个突厥王子作伴!当真是好运气!”

    韦坚微笑着冷哼了一声,然后说道:

    “我不论杨公子和朝廷是什么关系。但如果是此次因为这小兄弟的原因,而使大唐和突厥的结怨加深,打起仗来,对你对我对大唐,都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吧?”

    杨馥冷笑了一声,朗声道:“这可不见得!杨某不似韦大人忧国忧民、圣人情操,这大唐能拿我如何?到得打仗那日,也不见得战火马上就会蔓延到我身上,万一大唐赢了呢?而就算大唐输了,我也早就逃了!突厥将领。又能拿我怎么样?”

    这话说得句句有理然而又卑鄙无耻至极,韦坚冷笑了一声:“这样,韦某更不会与你同流合污了!至于这位小兄弟……”

    察哈尔睁着眼睛默默地望着他,一语不发。韦坚看向他的这一刹那,仿佛也有挣扎从脸上一划而过。

    然后他听到韦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要表演灼丝乐,那就请吧!韦某,洗耳恭听!”

    杨馥的脸色一变,刑架上的察哈尔也是浑身一颤。残留着些血丝的嘴角想要说什么,然而又说不出来的微微颤抖着。他满脸迷惘之色,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摇摇打转。然后轻微冷笑了一声,泪水滚落。杨馥望着韦坚,好奇的眯起了眼睛:

    “韦大人莫非以为我不敢吗?”

    “不……只是……”他的神情也很痛切地望向察哈尔,正好能见到他也正望着他的神情。但是在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倏地回过头去。他心下一凉,然后道:“不过是个外族人,如何能因他而丢了大唐的脸面?”

    “韦大人如此大义凛然,如果是因为这少年引起了大唐和突厥矛盾激化,岂不也是一大罪过?”

    “大唐兵力雄厚,哪怕真再次开战,也不会输给突厥。更何况此事由我而起,到那时我必会随着大唐同生共死,决不临战脱逃!大唐若是要我一命,也随时拿去便是!”

    察哈尔无声的饮泣着,然后突地伤心尽去,怨怒迭起,抬起头,怨声大喊道:“烧吧!!烧死我吧!!我根本不是什么突厥王子!烧死了也是贱命一条!!但哪怕是死,我也再不要受如此屈辱!你烧!!烧啊!!!”说着他将头一撇,泪水从眸中甩落,随即他紧紧闭上眼睛。

    杨馥微微冷笑。但看得出察哈尔对韦坚是颇具情感的,而韦坚……

    他轻瞥了他一眼。见得韦坚脸上神情一变,却是望着墙上正在一个小卒手中烧红的鋘,接着他走过去,把鋘亲自夺了过来。被烧得通红的鋘,血腥而坚硬,有着铁和火的味道,他看了半晌,然后轻喃了一声:“察哈尔……”

    察哈尔闭着眼一言不发。韦坚轻叹了一声,说道:“都是我连累了你。但是杨公子非要我做陷害别人的不仁不义的事情……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误会……”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察哈尔悲声道:“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是突厥人!你是唐人!我们有什么关系?!”少年狠狠地睁开眼睛,一对漂亮的蓝眸布上了深浅不一的红痕。然后他再次轻轻啜泣:“不过你放心吧!夜明珠,我也是永远也不会给你的!!”

    韦坚一震,脸上怒容顿起,望着他立刻想要说什么,然而张了张口,又把话硬生生的吞了下去,把脸撇开。

    “哈哈哈哈!什么夜明珠?原来突厥小王子还有价值非凡的夜明珠……?”

    “不要怪我……察哈尔。”

    察哈尔的眸色微微一颤,忍了忍泪,继续望着地上那不知名一处,一言不发。韦坚便转头望向杨馥:“我来吧!这样的话,他也能少受些苦。”

    杨馥颇具意味哭笑不得的望着他:“好好好!你爱怎样怎样。不过时间也不得烫得短了,不然那灼丝儿的声音可出不来!”

    韦坚回过头,眼中掠过一抹挣扎神色,拿着那烧红的鋘,慢慢地走过去。

    他的手握得鋘很紧,紧紧盯着刑具,但是却没有第一次用刑具的紧张之情,脸上只弥漫着挣扎与努力下定决心的艰难神情。察哈尔望着他,情绪激烈的眼中也陡然出现了一抹眷恋和无奈混杂的悲恸神色。杨馥回了回头,对那小卒吩咐道:“去!教韦大人怎么用这鋘!”

    小卒过去了,跟韦坚讲解着,如何把鋘“就挟于肘腋”。察哈尔的身上具是焦黑的伤痕。

    韦坚咬了咬牙,望向他的刹那,察哈尔恐惧似的避开了他的视线。然后一阵焦灼的剧痛贴上了肌肤。他兀地咬住下唇,让自己不要叫出来,冷汗也随着痛苦的神色,密密沁出。

    杨馥冷冷地望着他们,如此自相残杀的场面,他看了本该高兴的。然而此时此刻,也不知为何,弥漫的惟有沉闷的心情与深深的怒气。

    是挫败么?韦坚为了显示决心而做的这件事,越发加深了他的挫败与烦恼。

    然后一声惨叫痛切地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