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 308 章 第 308 章

    无弹窗,更新快,免费阅读!

    黄昏后,太阳渐渐沉下去。

    各家的马车停在门外几乎堵了路,也没能接走几个小祖宗,喝得烂醉的就在阁中歇了,剩下的,多多少少怀着点春心,楼栏边凑着一排花团锦簇的脑袋,院里少爷们步打球正打得热火朝天。

    女孩们赞一声,嘘一声,都牵着底下球手的胳膊腿,鞠棍挥得卖力,木球便满院乱飞。

    挥一棍,檐角的护花铃当啷作响;再挥一棍,撞折一截朱漆的斗拱。

    唐荼荼仰头看了一眼,心疼得抽抽,把那截上了岁数的木头捡起来揣兜里了。

    观海阁走空了,没什么人,四层的环廊上有盏灯笼一明一暗,长短长长,讯号独特,唐荼荼一看见,便顺着楼梯往上爬。

    “把人安抚好了”晏少昰回头瞧她。

    海风吹得他外衫衣带开了,袖衽飞卷,透出白天见不着的恣意来。他装了一天的白脸书生,实在是腻了那个相。

    唐荼荼说“一言难尽”,想学他的样子凭栏观海吧,又怕这木栏杆不稳当,灰悻悻地抱着个软垫坐地上了。

    她的精气神儿都挂在那杆腰上,什么时候腰挺得直,一看就知精神百倍,斗气生猛;什么时候像这样塌着腰驼着背,就是心情跌到谷地了。

    晏少昰笑起来,随她坐地上。

    这“一言难尽”,换别人坐在这儿,唐荼荼兴许就懒得讲了,可二哥往旁边这么一坐,她满心满肺的话都要开个窟窿,骂完瑞少爷无故挑事儿、又骂盛少爷嘴欠,捎脚骂了一句漕司家真是闷声不吭气的贪,最后骂那巧铃铛。

    骂到头了,她支着膝盖叹口气“大好的年纪哎,可怜。”

    晏少昰有点奇“那妓子说自个儿可怜”

    唐荼荼愣了愣“她没说,我看出来的。以色侍人,连条后路也没有,怎么不可怜”

    “她身上挂的是奴契”

    唐荼荼又愣了愣“好像不是,奴契挂在官府下,应该是不能出省的,她从江南坐船过来的。”

    “那就是白身做妓,哪里可怜了”晏少昰哼哧笑了声,拍拍她发顶,很是温柔地骂了声“傻姑娘,替个生人操这心。”

    “父辈犯了案,家里男子判作奴、女儿被判入娼门的,我尚且叹她们一句可怜。可白身跟奴婢不一样,白身都是有户有籍的平头百姓,自居下流,怎怪别人轻贱”

    唐荼荼拧眉“也不能这么说但凡有点活路,谁愿意去做妓啊。”

    “因为天下商路即妓路。”他道“粉娼死死咬着运河、州道、各上府,西湖的船妓,扬州的瘦马,大同的婆姨,越是颜色好、名声大的,越是通熟百般yín巧,手腕了得,被富商收作外室的不少见。”

    唐荼荼斜眼看他,堂堂殿下,对三教九流的事这么懂。

    她心里闹腾,腔调都变了股味儿,把脚挪过去踩他鞋沿。

    “哼哼,男人,妓院都是你们整出来的,花魁名妓都是你们评的,瘦马是为你们养的,什么通房小妾外室,还不是你们作践人天下男人一般色,二殿下这心里呀,还不知道是黄的还是白的。”

    晏少昰大感冤枉,直起眼瞪她“论事就论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自十三成人起,从没宿过外边的床。年年宴待国宾,去的都是春江楼,只吃喝不留宿,席上的婢子哪个敢近我三步都是上过菜就退至一边了。”

    唐荼荼斜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今儿舞姬们跳那飞天舞,你抬头瞅了两眼来着。”

    晏少昰“”

    唐荼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

    她眼珠不知怎能那么灵活,能斜到好一边去。

    “晓晓。”晏少昰很是义正辞严地唤了她一声“你再这样斜眼看我”

    “你就怎么”唐荼荼斜着眼乜他。

    晏少昰张开大掌,握皮球似的握住了她的后脑勺,扭到正前方,逼她看海上黄昏。

    跟如来佛的五指山扣住了孙猴子似的,唐荼荼手脚并用都拉不开他的手,两人扑哧扑哧笑了会儿。

    晏少昰在这笑中安了神,知道这坏东西成心作弄他,话又放缓了。

    “我看不起白身做妓的,你说破天,我也看不起她们。”

    “每十年案户比民,全国修一回黄册,上一回修黄册是九年前了,别省的数我记不清了,唯独京城的黄册,是太傅教我看的彼时京城人口一百二十万,登记在册的妓女、象姑小倌竟三万有余,其中被抄家发配的官妓不过百,多数没入了钟鼓司和乐坊。”

    “奴身的占了四千,一半是上头有个赌棍爹,赌债逼到头了,卖儿卖女进娼馆;一半是人牙子从天南海北拐来的童妓,一纸契书,断人半生,十年二十年攒够了赎身银,才能出得了窑窟。这些人是真的可怜。”

    “剩下两万七,你猜猜都是什么人”

    唐荼荼“”

    她不想猜。

    可这个数字总会落下来。

    “都是白身。无罪,无病,有手有脚,日日傍晚从妓院大门进,黎明自小门出,五日一休沐,领着工钱。这两万七千数,是知风尘而入风尘。”

    “中原腹地,已经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如今世道没那么多逼良为娼的事。你说妓女以色侍人可怜,谁人不说自己可怜满大街上但凡是个人,都能吐出一堆可怜事,但农民尚且挑粪、小商小贩低贱如尘,边地的士兵一有空闲的时候,便拿起块生铁刻字,烧红了往身上烙姓名,就怕哪一日被炮轰死,成一具无名尸真说起来,天下这么多人,哪个讲不出几件可怜事”

    “可你看,能吃下苦的,总有办法从泥潭里挣出来,堂堂正正做个人。”他轻轻反问“妓子呢”

    “当年,萧太师借着尊祖太后过寿,大张旗鼓地让北方六省各省推举出一百好妇,以为太后祝寿的由头进京,开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妇女联合大会。”

    “次月颁厉法,一刀砍尽天下的娼门,伙同他人开窑者、豢养私娼者、印售嫖经者一律以重罪论处。官员的撸官,士子的革除功名,要青楼、妓院缩减门庭,夜里不许人声鼎沸,不许车马围巷,不许收容嫖客过夜;另有拐卖妇女作yín、逼签奴契的,一律是死罪。”

    “你可分得清娼优妓伶”晏少昰问。

    唐荼荼被“妇联大会”撞懵了,愣愣听着,半天组织出一句“娼是卖身的优,我不知道妓是卖艺不卖身伶,乐伶,好像是唱歌跳舞的”

    “差不离,优说的是戏子。这四样里边,最卑贱的就是卖身的娼,贩夫走卒给半吊铜钱就能过夜此禁娼令一出,一刀斩尽了私窑和娼窝,青楼里也不许嫖宿了,你猜,那些地方清静了没有”

    唐荼荼指尖发冷。

    二哥是懒人,要是结果好,他不会这样子反问。

    七八年前的事了,晏少昰慢慢牵出那点记忆。

    “那时尊祖太后岁数很大了,她老人家恩准的,朝廷内外莫敢不从。朝堂上支持此令的老臣也众多,因为老臣们都五六十岁了,娼妓只会祸祸他们家里的儿孙,便大力推行禁娼令。”

    “法度天下,当先以京城立则,全城的衙门上下围堵,还急招了几百个媒官,等着给那些离了窑子没生计的娼妓说合亲事,势必要给这一行当刮骨疗毒,从大肆张扬的明娼改回民间夫妻床笫的私事。”

    二殿下话锋一转,唐荼荼心又往下跌了一重。

    “一时间,满城yín风大炽。”

    “从良的妓没几个,圃田泽、平康坊几百家青楼妓馆门庭冷清,但富贵人家又兴起了携妓出游和郊外野合之风,贫寒人家没车没马,出游不起,便使得京城六百一十条巷,每条巷子里都藏着yín窝,一逢风紧,嫖客妓女满城窜逃,牢房里满得再塞不进人。”

    “卷宗呈上去,祖太后叹了叹,说了句盛世重yín风,那以后,再不过问娼妓事了。”

    盛世重yín风。

    浩浩荡荡一场妇联大会,群策群力,以为会牵出一场全国大变革,竟以这五个字潦草收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