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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二十四回 变形记1

    第二十四回变形记

    曾经此中有真意,

    梦作飞鸟相与传。

    “你好哇!”

    谢流水惊了一下,谁在叫他?

    “我来找你玩啦!”

    谢流水想看看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全身又冷又痛,像掉进了插满尖刀的冰窟窿,挣扎翻滚不得脱。

    “为什么不理我呢?”

    忽而伸来一只温暖的手,谢流水缩了一下,躲开,但渐渐觉得并不危险,于是往手心里蹭了蹭,他缓缓睁开眼——

    阳光和暖,眼前,是一张巨大的楚行云脸。

    准确而言,是一只七岁的小行云。

    云脑袋从盒子外边探进来,伸出手,一把抓住谢流水的大尾巴,摸一摸,稚嫩的小脸笑起来,甜甜的:

    “好可爱啊,毛茸茸的!”

    ……大尾巴?

    谢流水低头看了看自己:似鼠却玲珑,尾大跃松红。

    一只松鼠。

    谢流水一头往盒子壁上撞去,他不要做这个梦。楚行云这种人,二十三岁老大一头,都养不清楚自己,家里乱成那狗窝样儿,现下七岁小屁孩一只,怎么可能养得清楚松鼠,铁定是把小动物们抓来玩去,最后给玩死了。

    果不其然,小行云一把揪住谢松鼠的大尾巴,将他倒拎起来,兴高采烈道:“小松鼠,来,给你盖一个小云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不由分说,就拿起一枚印章给谢流水盖戳,谢松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上被印了一朵小云,云里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楚”字,也不知是谁给楚行云刻的章。小行云倒退了几步,自己欣赏了一番,很是满意,伸手摸了摸只属于自己的小云鼠,绒绒的、雪白的肚子,越看越可爱,他满心欢喜地将谢流水装进篮子里,一蹦一跳地跳出家门。

    谢松鼠双手耷拉在篮子边缘,百无聊赖,不知为何自己变成这样,难道是那头楚行云梦回七岁养松鼠?真实记忆里的活松鼠才不会由着人玩弄,揪尾巴盖章时肯定死命挣扎,弄不好还咬小云一口,这样的梦追忆起来甚不美好,于是就抓他这个外来魂去成全一下?

    七岁小童楚行云,欢天喜地玩耍去,装松鼠的篮子都舍不得只是提着,要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边走边跟他的小云鼠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个被我盖章的小动物,以前养的那些都不如你可爱,只有我最最喜欢的东西,才有盖小云章的资格。你要感到骄傲。”

    “……”

    谢流水听得既无语又好笑,只见小行云把篮子举起来,一本正经地盯着谢松鼠,说:

    “盖过了小云章,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明知不是对自己说的,谢流水却莫名觉得有一点感动,可还没品出味儿,又听小行云道:“不过呢,做我的小弟,你也要会一点本事,来,今天教你上台阶。”

    不容置喙,楚行云就将谢流水抱出来,放在地上,让他的两只前爪搭在山边小径的石阶上,耐心教导:“你看,先这样,伸手撘住,然后肚子用力,接着后脚一瞪……”小行云刚想去拖一把他的松鼠,将他往上一顶,结果谢流水一发力,蹭蹭蹭,连瞪数阶,一扭头,蹿爬上松树,跳进山林的怀抱。

    不管了,他要醒过来,不要待在这做梦,听一个七岁顽童发号司令。

    然而云梦不由水,谢流水觉得自己已是回归山间,如鱼归海,楚行云再不能找到,然而下一刻,小行云的脑袋就出现在树下,笑嘻嘻地往上看——

    忽然,楚行云叫了一声:“小心!”

    话音刚落,身为松鼠的谢流水,莫名其妙地,竟然就从树上掉下来,被小行云接了个正着,他九分高兴一分愠怒地戳了戳小谢的绒毛:

    “为什么要乱跑,和我呆在一起不好吗?”

    谢流水真想把眼前小行云说的话,一条条记记录在册,往后楚行云再给他甩冷脸看时,就把《云语》摔他面前。小行云抱着谢松鼠,边走边道:“我以前教我的小白兔们爬石阶,辛辛苦苦苦教了十天大半月,它们才勉强会上下台阶,好笨哦!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不愧是我的小云鼠!那今天只好先教你明天的训练:跑轮子。”

    说着,楚行云手里就有了一个跑轮,莫名其妙还多了一些他的小伙伴,不知从哪钻出来叫着:“楚哥!”围成一圈,道:

    “哎,你又弄来一只小动物啊?好可爱!”那人说着就要来逗一逗谢松鼠,小行云一把打开他:

    “不许碰。”

    “哼,了不起啊,小气吧啦云。”

    “你想要我下次可以帮你抓一只,但这只是我的,你不可以碰。”

    “真的?一言为定啊,你一定得帮我抓一只。”

    “嗯。”

    另一人凑过来道:“这是松鼠啊,我和我弟都养了一只,就上次给你们看的,小黄和小黑。哎对了,楚哥,你这只叫什么?”

    楚行云一本正经地回:“平云君。”

    “……什么?”

    “我说,这只松鼠叫平云君。”

    “这是松鼠的名儿吗?”

    小行云不以为然:“这是我赐他的封号,只有被我选中的松鼠才有资格这么叫,听起来就像是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一般的松鼠,那就只配叫小黄小黑咯。”

    谢松鼠被楚行云捏在手里,不可逃脱,于是双手合拢,叩谢云恩。

    “是是是。楚哥的松鼠就是厉害,可是话又说回来,你这只松鼠有什么特别的啊?看起来傻头傻脑的。”

    谢松鼠躺在楚行云掌心里,享受无上云宠,楚行云根本不理那小子,只对谢松鼠道:“我要开始数了!你必须跑够三百转!”

    说罢,就将小谢放进跑轮里。

    谢流水心想:我就不跑你又能奈我何啊?没想到这只松鼠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小行云一声令下,两条后腿情不自禁就开始噔,轮子呼啦啦地转起来,小行云在一旁看得高兴,与一众小伙伴拍手称好。

    那轮子越转越快,谢小鼠越跑越累,看着身旁的楚行云,真是越看越讨厌,醒时为你出生入死,梦里为你跑轮三百,这么欺负人,不活了不活了!

    谢流水用前肢使劲扎了扎自己的脸,为何还不醒来?明知是梦却不可醒,真他妈难受。好不容易跑完了轮子,还没结束,楚行云又带着他满村里转悠,逢人便要炫耀一下谢松鼠肚子上的小云章,楚行云一票小伙伴都知道了,楚哥有了个新宠:一只松鼠,唤作平云君。

    天色在谢松鼠的期待下,终于一寸一寸地暗了,傍晚时分,小行云要回家了,谢云鼠被他捧在手上,带回去。小云回家第一件事,不是进家门,而是从狗洞里溜到邻家院里,采了一大袋桑叶,溜回自己屋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打开,放到谢流水面前:

    “你看!我的蚕宝宝,很可爱吧。”

    软软白白,咯叽咯叽,一爬一爬,谢流水对这种东西实在是敬谢不敏。

    楚行云拿出一个纸板,自说自话:“我每天傍晚都会跟我的蚕宝宝玩。喔,对了,我最近给它们新想了一个游戏,叫作抛高高。”

    说着,他将一只只蚕从罐子里倒出来,放在纸板上大幅抖动,让它们高高弹起,又重重摔落,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蚕宝宝们从高空飞下,摔了个短足朝天,努力爬起来,还没站稳,又再次被抛高、摔下……小行云兴致勃勃地看着它们仰起头部,一点点艰难地扭动躯体,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玩完了,小行云转过头,对谢松鼠微笑道:“你不要妒忌,很快,我也会想一个游戏,到时候我们一起玩儿!”

    可算了吧,谢流水听得胆战心惊。接着小行云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本破烂册子,摊到毛绒谢的眼皮子底下:“给你看,我画的蚕宝宝观察日记。我从它们还是卵的时候开始记录,养到现在马上就要吐丝结茧了!到时候变成蛾子就可以再生一堆小蚕宝宝卵给我。”

    楚行云一页一页向谢流水展示自己丑陋的画,平心而论,虽丑,但是很用心。每一只蚕的斑纹都画了,每一次蜕皮都记了,说这孩子不喜欢这些蚕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可说他喜欢吧,这些蚕被他养着,还真挺痛苦。

    小行云滔滔不绝,仿佛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俨然把谢松鼠当成个朋友,然而,楚娘突然站在小行云背后:

    “楚行云!你又在外面抓这些乱七八糟的回来!”

    “娘——”

    “这什么东西啊!我的天,松鼠!你怎么能去抓小松鼠呢?”

    “我……我……”小行云说着,眼睛就红了。

    楚娘见孩子似乎认识到了错误,于是放软了声音,温柔道:“好孩子,你想,小松鼠也有爹娘,你这样把它抓走,它们骨肉分离,你觉得好吗?”

    小行云手捏衣角,咬着下唇,憋了一会,叫道:“我不管!我抓到的就是我的了!”

    此话一出,楚娘那脸就要青下去,楚行云见了,赶紧改口道:“娘——就这一次嘛,我就抓这么一次,我们养嘛——”

    “不行!必须放回去,家里不可以养松鼠,你每次说要养要养每次都是我在替你照顾,你的小兔子、小竹鼠,哪一次你自己喂过!”

    “我会喂的!这次我一定自己喂,娘——让我养吧,我的蚕宝宝就养的很好——”小行云一边求饶,一边把蚕罐子推到母亲面前,楚娘往后缩了一步,她怕这些蠕动的虫,大声道:“蚕宝宝我最开始也坚决不让你养,是你发誓说绝对是最后一次养,我才勉强同意的,现在又要养什么松鼠!你个坏东西,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赶快!哪里抓来的给我放回去!”

    “我不!我不要!”

    “你这孩子怎么讲话不会听的啊?快一点,不要让我拿藤条来。”

    小行云憋着眼泪:“娘——”

    “别叫了,没用的,松鼠不可以养,你养了不到几天就被你玩死了,残害小动物。”楚娘厉声讲完,又蹲下来,抱了抱他,“乖,阿云听话,把它放生,你看天这么晚了,你都知道要回家,它肯定也想家了。”

    “他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不好吗?”

    “傻孩子,松鼠怎么会喜欢人的家,你试一试,你把它放到院子里,两下半就跑掉了,理都不会理你的。”

    楚行云瘪起小脸,嘟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又无可奈何,抱起小谢松鼠,把他放到后院里,低着头,说:“你走吧。”

    说完,立刻掉头跑回屋子里,估计大哭大嚎去了。

    谢流水蹿上树枝,躲起来,偷看云。

    过了一会,小云打开后院门,跑出来四处找、看,他的小松鼠,独一无二的小云鼠,真的跑掉了。

    小行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吸溜吸溜地要掉泪,在他想象中,平云君还会在院落里,没有走,还在等他。

    可是没有,院落里空空如也。

    楚行云不知为何,好生气,一头往后院林子里跑,瞅准了一颗高木,猴子上树般就蹿了上去,越爬越高,毫不胆怯,坐在枝头,看夕阳西下。

    越看越难过。

    谢松鼠躲在树后面,瞧小行云这一天,兴高采烈出门去,垂头丧气回家来,于是一偏脑袋,露出毛茸茸的一个头,小爪子敲了敲树干。

    楚行云不经意间抬头,大叫一声:“平云君!”立刻转悲为喜,一手抓过谢流水的大尾巴,把他抱到怀里,甜甜地笑起来:“太好了!你还在啊!”

    谢松鼠靠着行云稚小的身躯,心想,反正是梦,夸张一点也没什么,于是他拿出一个松果,递给小云。

    “哇!给我的吗?”

    谢松鼠点点头。

    黄昏,夕晖映得小行云一张俊脸红扑扑,他高兴坏了,一把抓过松果,爱不释手,过了一会,又把果子放下,问:“我吃了,那你怎么办呀?”

    谢流水忽而从大尾巴后面又掏出了一个果子,朝他晃了晃。

    小行云甜甜地笑起来,伸出手,摸了摸谢松鼠的脑袋。

    这只手很小,但很温暖,谢流水不禁想:

    要是楚行云就这么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多好。

    没有饥荒,没有钱老爷,没有不夜城,没有十阳武功,没有宋家以及之后所有的一切。

    就和他的家人,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永远永远……

    “咦?平云君,你为什么不吃啊?你自己摘的松果呢。”

    谢流水回过神,楚行云一手捧着他,黑溜如荔枝核般的眼睛,正盯着他看,谢流水委实有点受不住,只好转头看夕阳,拿出作松鼠的本分,抱住松果,嘎吱嘎吱。

    一人一鼠,享食松子笑,坐看晚霞风。

    忽然,树枝上的小行云说:“这里好黑,我好冷啊。”

    谢松鼠心中称奇:此时才日薄西山,何来好黑?

    “好痛苦,你也是吧?”

    谢流水心中皱眉,这孩子是傻了吗,在说甚么胡话。

    小行云低头,看着他,忽然抓住松鼠的大尾巴,唤了一声:

    “谢流水。”

    霎时盈天一泼墨,将四周的一切尽数染黑,一股黄风袭来,将谢流水甩出去,接着掼到在地,然后什么东西一合,“啪”地一声,掉在身边。

    是一本书。

    一本全黑的书,被锁链锁住,谢流水勉强从地上站起来,眼前是一长溜书架,谢流水认得,上次他梦里看到楚行云村中饥荒,就是在这,只不过这次他似乎站在书架背面,这里的书,全是黑封皮,铁锁加身。

    谢流水尝试再去触碰,被狠狠弹开了,打到地上。

    禁止阅读的记忆。

    每个人自然都有一点不想回顾的过往,谢流水也没有撕开伤疤去窥探里边血肉的癖好,于是准备转身去书架前面,看看小行云以前在村里的可爱事。

    没走出几步,身后的书架,另一本书兀自飞出,悬空而停,瞄准谢流水,狠狠砸中他后脑勺。

    谢流水迎面往下倒,那本书霎时摊开书页,接住他,骤然,一股巨力将他往书里狠狠按进去……

    “哎,听说了没?前两天老爷罚了一个小孩,关在地窖里。”

    “是吗。”

    “啧,我在老爷跟前跑的还会不知道?你是没看见,那打得可凶了啊!那孩子这边肿一块,那边青一块的,就给扔进去了,怪可怜见的。”

    “可怜的人,天天都有。”

    “你说你这人!怎么就没一点同情心,八九岁的小孩,这么几天不吃不喝的,待会要是死了可咋办哝!”

    “你我也不是收尸的,操那份心干嘛。”

    说者见说不通,只好摇头走了。然而听者并不似面上那般冷面,此人名叫李柴,是个瘸子,小时候被人打残,听得有孩子也这般遭遇,心下不由得生了一丝同情,然而这丝同情实在太细,不值得他去注意。

    又过了一会儿,管事儿的走来:“李柴,去!去那小地窖里送份饭菜。”

    李柴依言行之,领饭时和庖厨聊了两句,问起那孩子到底当的什么差,犯了什么事儿,这么罚。

    厨子有点暧昧地笑起来:“还能当的什么差啊,小兔子,床上没伺候到位呗。”

    李柴提饭的手一滞,那丝线般细的恻隐之心,忽而断了。

    “这闲着没事,我就跟你多嘴两句。你说他那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自甘下贱?天下什么出路不能找啊!听说这孩子心大的不得了,还想傍朱老爷,真把自己当什么了!你看,被扔进去这么些天,老爷事一忙,竟把他给忘了!要不是管事儿的怕死了人老爷责怪,谁还给他做份饭。依我看啊,这种小鬼,枉做人,死了倒干净。”

    李柴不说话,提着饭,走了。

    他从小门进入地窖,盯着盒子里的饭菜,站在半光半影里,一面想起小时候被人毒打的样子,一面想起钱老爷和几个雪嫩的幼体,在院落里白日宣yín。

    最后他将饭菜捞出来,拿在手上,移开地窖的砖,把手伸进去,给里面的人吃。

    饿疯了的小行云把脸埋进去,吃干抹净。

    幼嫩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过手……

    第二次来的时候,李柴一手伸着让他吃东西,一手伸进去,摸他。

    反正这种小孩,这种事,应该早就习惯了。

    李柴不停地来送饭,一次送的比一次勤,地窖里的小鬼一直都很听话,声音细细弱弱,实在惹人怜爱。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天有些热,李柴也有点热,这份热壮了他的胆子,他想做一点,更过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