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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全文完

    定兴帝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阿木吉拉出月子了,她的眉眼一如往昔,淡淡的,纯粹而干净。举止行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周身上下依然散发着清泠空灵的气质,走路时习惯将背挺直,每一个步子都迈得周正。

    可是

    快要四年了啊。

    他们未见已达四年。

    她和往昔一样貌美年轻,甚至比以往还要显得飘逸。

    他却明显老了不少了。一双桃花眼里透露出来的再也不是以往的意气风发、轻佻风流,沉甸甸的都是岁月的痕迹。行走之间,也不会有往日那般俊逸潇洒,而是蜕变成一个帝王的端正沉稳,多了不少沧桑。这沧桑是因为她,害怕沧桑也是为了她。

    定兴帝忽然不是很敢见她,这种落差让他自惭形秽。

    于是整日都自锁在宣室殿,一道折子又一道折子地批着。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殿外候着的他的贴身长官作了个揖道。长齐恢复身份之后,自然不可能再做他的贴身内侍,于是换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巧不巧,正是当初去给还是御女的阿木吉拉宣旨、并且拒绝了那个花瓶提点了她两句的小太监。他升为了皇上的贴身内侍,于是改了个名字,叫长远。因为心地算得上纯正、做事也伶俐靠谱,定兴帝对他还算得上器重。

    这句话一落地,定兴帝就错了一下手,在一张折子上面划下了一道长长的朱砂印记,他用大拇指指腹沾了一下,又拿一张帕子揉搓掉,心里的浮躁没有平静下来,在额上按了按,才道:“宣吧。”

    说完,心情莫名多了些忐忑来。

    阿木吉拉走了进来。

    她如今贵为皇后,穿着打扮自然无一不极尽皇家威仪。一件明黄色的凤袍,配上她眉眼间自然而然的威严气质,很难不让人俯首称臣。明黄色一般人很难驾驭,皮肤不好的更难驾驭,她穿着却极好,极美,也极其合适。

    定兴帝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他记得阿木吉拉说过,她不想当皇后。可是他趁她不在做下这个决定,也不知会不会激怒她。可是即便激怒她,他也一定不会后悔的。因为终此一生,只有她,配得上一声“皇后”,配与他并肩天下,俯瞰人间。

    定兴帝感觉到脸畔忽然有一缕温热的气息,那股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传了过来,更是脸上一热,心中难免起了些绮思。清清凉凉的手指落到了他的额上,阿木吉拉把他额上那点红抹掉之后,恍然说了句:“原来不是受伤了啊。”她刚见他低头,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定睛一看,瞧到那点红,以为是受伤了爱面子没脸见她,现在发现不是受伤了,更是奇怪,“那皇上怎么不太想见我?”

    “咳”定兴帝正了正脸色,“从未有过这种事情啊。”

    “嗯。”阿木吉拉点头,“那就好。”

    那就好

    定兴帝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你找朕什么事?”定兴帝问道,“朕还有很多折子要批,所以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说完,险些闪了舌头,这是在作什么呢?如此扭扭捏捏,可真不像自己的性格啊。

    阿木吉拉疑惑地看了看他桌案上堆着的折子:“都批完了,还要再审核一遍吗?”

    定兴帝随意地指了一沓:“这、这些朕还没有看。”

    阿木吉拉更是觉得奇怪,干脆从中间抽了一本,摊开在定兴帝眼前,只见上面朱红色的标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明是已阅完毕的。

    定兴帝不好继续推脱,他也受够了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女人似的扭捏,遂站起身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又要走了吗?这次需要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你说吧,我一定不遗余力帮你。”

    阿木吉拉听了,眉一挑,遂老老实实说了此番的目的。

    她一说完,定兴帝又开始心痛了。原来还真的是带有目的回来的啊。原来不是为了他啊。可是,他真的非常思念她。在她离开的这么长时间,白天梦里,分分秒秒,都在思念着她。那种入骨入髓的相思之情,几乎把他全部的精力和生命都燃尽了。现在她好不容易回来了,竟然是为了离开?他真的有点儿,不太开心。

    “可以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吗?”定兴帝问道。

    阿木吉拉认真思索了下,答应下来。毕竟带走他的孩子,这件事情着实残忍了些,作为孩子的代理人,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刚才看他眼里一瞬而过的落寞之情,她心里某个角落也默默地动了一下,像是被蚂蚁轻轻咬了一下似的。她如今升到了中校,相对应的精神力领域也获得了开垦,不必担心在异时空供应不上,也有了许多新的功能。比如说

    一缕蓝光从她的指尖传了出来,在半空轻划了两下,顿时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是太空。

    宇宙星辰,尽在画面之中。

    阿木吉拉指了指其中一个泛着淡淡金色光芒的星球,轻声道:“我来自那里。我有一个十分强大的民族,唤做狮子星。我们那里的人民,聪慧而勇敢,真挚且团结。是我们那片星系最强大的星球,无人敢侵犯。”

    说完,又变了变画面,指了指一个泛着淡淡蓝色的星球,微笑道,“这是你的星球,你生活的地方。其实,这座星球已经进步了很多年,你们这个时空,也是我偶然才误闯进来的。我原来要去的地方,是这个时空”说着,画面变了变,只见处处都是蘑菇似的摩天大楼,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走在街头,脸上洋溢着自信平等的笑容,还有奇怪的车,奇怪的各种工具“你们这里,虽然比那个时空落后,可是存在即合理,还是有研究价值的。我取了很多样本,传递回我的星球,进行研究和记录。同时,这也是我为母星做的事情,得到了长官的赞许,所以我可以提前回去。”

    “那段时间,谢谢你对我的帮助。”

    阿木吉拉表情诚挚,定兴帝对着这张脸,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干巴巴道:“应该的”看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期盼,定兴帝道,“那件事情,不是不可以,让我再考虑几天,成吗?”

    阿木吉拉点点头。

    元帅并没有规定这次任务的期限,她随时可以回去,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担心之处,笑了下道:“好,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当然,如果你想用他跟我做什么交易,我会向上级请示,能够满足你的,都会尽量满足。”

    她的星球已经发展到不是这个朝代所能企及的地步了。自然随便索取点什么,都能给他巨大的帮助。可是这样的帮助,定兴帝真的不是太想要,于是点点头,看她的背影往外又走了两步,忽然心一动,喊住了她:“可以亲你一下吗?”

    阿木吉拉诧异回头。

    定兴帝定定看着她,手蜷成一团,手心发汗。

    阿木吉拉竟然真的认真想了下,走到他跟前,低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柔柔的唇瓣覆下来,定兴帝心里头的那把火瞬间燃烧起来,他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搂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口齿相交,不止定兴帝一个人醉在了其中,阿木吉拉也眯了眯眼,没有提醒定兴帝他说的只是“一下”,不是这般贪婪的索取。两人深深吻了许久才松开,定兴帝恋恋不舍又舔了舔她的唇瓣,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阿木吉拉惊讶地发现,定兴帝眼睛竟然有隐隐的泪光。

    “你”

    “我没事。”定兴帝恋恋不舍放开她,“你先回去吧。”

    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越是念想,反而会陷得越深。

    他已经沦陷得彻底,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阵深刻的痛楚。

    可是啊,就算如此,他深深爱着那个姑娘,还是会远离自己而去。这个吻太过甜腻,已经让他的心不断地泛出苦楚来。

    定兴帝用力地捏着朱砂笔,另一只手中捏着的书卷已经隐隐扭曲,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一个字都不想看进去。

    放了笔,走出宣室殿,不知不觉登上了城楼。

    天已经黑了,点点星光铺洒下来,民间是万家灯火,亮如白昼。

    定兴帝似乎可以透过那些坚硬的墙,看到每家每户团聚在一起,妻子迎接在外工作一天的丈夫,做好了晚膳,带着孩子一道用膳。有人说有人闹,有人笑有人恼,再平淡的食物也是珍馐,令人如痴如醉。他是帝王,是孤,是寡人,是高高在上独一个,原来这么冷。

    垂了首,他很渴望温暖。

    走到椒房殿,终究还是退却,拐了个弯,来到了长乐宫。

    太后正在洗手准备用膳,见他进来,只是吩咐乐嬷嬷再多备一套餐具,也不点破什么,只等着他亲口说出来。果然过了一会儿,定兴帝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母后,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孤独吗?害怕吗?”

    太后微微眯了眯眼,慢慢算了算,果然一个人过了很久很久了啊乐嬷嬷担忧地看过来,太后良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觉得呢?”

    定兴帝道:“母后,对不起。”

    “儿臣不孝。”

    是挺不孝的

    她为了他,着实放弃了很多。但是亲情从来不问付出多少,有生之年能听到他一句“对不起”,之前那些牺牲便有了价值,全是可以镀上温度的了。太后温和地笑了笑:“你是帝王,每个帝王在成为帝王之前,都会有一个艰难的过程。”

    定兴帝像是一个孩子:“可是母后,那太难了,儿臣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太后敛了眉眼,慢慢盛了一碗鸡汤,推给定兴帝:“先喝一碗汤。”

    定兴帝不解,还是喝了汤。

    太后慢慢站起来,走在前面:“跟我来吧。”

    定兴帝紧随其后。

    这么一弯一绕的,竟然到了椒房殿。温暖的光芒从里面散了出来,定兴帝脚步一顿,看太后没有停,只好又跟了上去。里面传来一阵婴儿的清亮笑声,犹如天籁,犹如世间最纯净的水源,但凡听到者,心灵都被洗涤了一遍似的。窗户没有关上,太后阻止了通传,站在窗户口静静看着里面。定兴帝也走了过去,看向里面。

    三个孩子都生得粉妆玉琢般的精致美好,各有各的特色,但那种风华已经隐隐可现。他们在母胎里孕育了很久很久,生下来个头也只是稍稍比平常孩子大一点点,分量很足,全都健健康康的,一个月过去了,三个孩子咿咿呀呀乐得开心,虽然不会说话,但看着他们的眼睛,似乎能听懂他们的心声似的。这会儿阿木吉拉坐在床边,皱着眉给三个娃换衣服,冬瑜说,一定要亲手换才能感情亲,她才勉为其难接过来。

    可是真的很麻烦啊

    她换了大娃的就懒得继续了,剩下的交给冬瑜来。二娃和三娃全都委屈地瘪嘴,瞧得别提多可怜了。尤其是最小的三娃,因为是个女孩子,情感稍微细腻一点,心灵稍微玻璃点,很快就呜呜呜地低声委屈哭了起来,眼泪糊了小脸一脸,偏她还不会说话,只好努力地提高声音。大娃是个皇子,生性傲娇,见妹妹哭了也不安慰,反而自鸣得意地滚了一圈,指着自己的衣服露出无齿的嘴,开怀大笑。二娃也是个皇子,见妹妹哭了,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见阿木吉拉丝毫不为哭声打动,便暗忖着莫非笑声才是吸引源?于是也咧开嘴笑了起来。如此,只有妹妹一个人哭,她觉得自己不合群,更是悲从中来,撕心裂肺哭得更加厉害。

    阿木吉拉没有办法,只好帮她穿衣服。妹妹不哭了,转眼就变脸。二皇子由于表现优异交给了冬瑜。刚把衣服递出去,感觉到外面的两道视线,阿木吉拉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帮二皇子也亲自换了衣服。

    她这种事做得并不顺手,但还是蹙着眉做得认真,眉眼间一片平和,正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人。等三个孩子都啃着手指头欢乐地挥着闹成一团时,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定兴帝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倒是太后温温地笑着,朝她招了下手:“来,让哀家瞧瞧你。”

    阿木吉拉走出去,站到太后跟前。

    太后静静地打量着她,良久笑了笑:“嗯,不错,恢复得很好,若是有什么不适之处,可以跟我说。”

    阿木吉拉点点头,略沉吟片刻,抬头道:“太后娘娘您最近的身体,还好吗?”

    太后微笑:“自然还好。”

    阿木吉拉心里暗暗想了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地球星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事情,她看得出来,也只能提醒到这里而已。

    太后却忽然将手放在她的肩上,道:“现在你贵为皇后,不应该对我如此生疏。叫我一句娘吧。”

    阿木吉拉讶异看着她,道:“娘”

    太后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又拉住定兴帝的手:“有儿有媳,还有孙儿孙女。我这一生也不枉了。行了,你们聊吧,我这个老婆子,也该休息了。”她把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转身要离开。

    阿木吉拉敛眉只沉吟片刻,就进了房间,抱了二皇子出来,唤住太后:“若娘不嫌弃麻烦,可以帮我照顾二皇子吗?”

    “我这个老婆子,哪里照顾得好孩子?”太后拒绝道,“孩子还是放在你这儿,我才放心。”话没说完,阿木吉拉已经将二皇子放到她的怀里,并且松了手。太后自然放不开,一低头,见二皇子正露出一脸天真望着自己,一双乌眸水灵灵的,像他的母亲,却比他的母亲还要澄澈动人。太后心里生了无限爱怜,这回当真是放不开手了,只好点点头,“如此,我帮你照看一晚。”

    阿木吉拉笑着命人送走了太后。回过头来,严肃道:“太后娘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定兴帝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阿木吉拉道:“用你们这里的话应该是大限将至。她的身体器官已经老化,也没有太多的精神硬撑,所以应该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母后已经生无可恋了吗?”定兴帝喃喃一句,心中大恸,可却不愿意相信。等到了第二天,他秘密召来乐嬷嬷细细询问太后最近的作息,听得“太后娘娘最近嗜睡得紧,胃口明显不大好了,也不大愿意走动,话也越说越少。只昨儿个晚上带了二皇子殿下回来,精神才稍微振作一点。只是奴才真的有些担心”的时候,定兴帝知道阿木吉拉没有骗他,还用二皇子殿下帮忙延长太后寿命,摆摆手,嘱咐乐嬷嬷不要告诉太后召她来的时候,低了头,良久良久,眼眶渐渐湿了一片。这种感觉,竟然一点也不比知道失去阿木吉拉的时候要轻松,如同一块沉沉的石头,压在心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于太后多么孝顺过,反而一遍又一遍伤害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让她操碎了心。他的叛逆期持续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了连自己都不忍心回顾。如果,肯多分出一点心来陪陪太后,是不是结果就不会这样?

    起码

    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

    定兴帝捂着脸,肩膀轻轻耸了起来,不多时桌案上的宣纸已经湿透了一片。

    哭完了,他一个人闷在宣室殿许久之后,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他游魂一般走在宫殿里,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太后从第一次见他起的场景。那一天天气如何?他正在家里,忽然义父慌乱进来,抱着寇颙就往外走,回过头坚毅地看着他说:“你可以回家了,回去了,一定要做一个仁君。”他不懂什么意思,就被不久之后闯进来的大胡子男人带到了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那个御花园里,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眉眼间一片冷淡,充斥着皇室王者的骄傲不可一世,直到看到小小的他被带进来,骄傲的眼眸瞬间红了一圈,咬了咬牙,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蹲下来,朝他伸手:“孩子,到母后这里来。”

    他是怎么反应的呢?实际上已经呆了傻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是看起来这样神明一般不可侵犯的人物,更没有想到,在这么多年没有见面的情况下,这个母亲竟然不是没有迟疑地将自己拉进怀里,而是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让他过去,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他心生不满,他瞪了眼,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

    太后明显怔了一下,道:“我、我是你的母亲呀”

    “我才没有母亲!我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孩子!我从小就被人欺负!如果你是我的母亲,你为什么不保护我?”小小的他骄傲道。

    太后神情已近乎崩溃,痛苦道:“我真的是你的母亲。”

    他冷笑一声,跺了脚道:“母亲?你抛弃我的时候,怎么就忘了我?天下竟然有你这般可笑的人。你也配称作母亲?笑掉天下人大牙!”他还那么小,可是已经懂得用这样伤人的语气来说着刺人的话。其实,心底里不是没有小小的期盼,若是、若是这个叫做母亲的女人在下一刻冲到自己面前抱住自己,像别人家的母亲一样亲吻他,用慈爱的目光温暖他,他也能勉强接受罢。

    可是等了等,那个女人竟然什么也没做,眼眶的红痕像是瞬间消失了,周身散发着强大气场,淡淡地抬了抬下巴,对一边的宫人道:“太子殿下不懂规矩,带下去,好好教导。”那个声音实在是冰凉透顶,定兴帝一下子也对她失望透顶,被宫人带着往下走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在用冷冰冰的语气对大胡子道:“贺大人,多谢你找回哀家的孩子,若是你有空,不妨教导一下他,否则,这般的低能无礼,怎么配得上一国之君的位子?”

    “是。”大胡子答应下来。

    他再也不想叫这个女人一声母亲!

    尤其是看到那个大胡子对于那个女人谄媚的目光时,更是觉得恶心!低贱!这种女人,这等绝情女人,他才不会再去理会!时间长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他登基之后、能够掌握国事之后,那个女人身上强势的气场才渐渐减弱,会像一个母亲一般,慈爱的看着他,可是他早就伤透了心,从此冷落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了。

    一晃,就等到了她“时日不多”的消息。

    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人害怕?

    等待死亡。

    难道他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吗?

    子夜时分,露水寒浸浸的,沾湿了他的衣袍、头发。定兴帝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了长乐宫。他怔怔地看着那块牌匾,几个字旧旧的,在深夜里沉寂。心中忽然一酸。抬步走了进去,一直到了太后的房间门口,子歆正裹了个厚被子在褥子上坐着值夜,眼皮子沉沉的欲要搭下。模模糊糊间看到定兴帝衣袍下摆,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往上看去,果然是定兴帝!惊得一下站了起来,不敢出声,只福了福,心中惊疑不定。

    定兴帝低声道:“她睡了?”

    子歆声音更低:“太后娘娘已经歇下多时了”

    定兴帝点点头:“她近来睡眠质量如何?”

    子歆道:“很好,常常可以睡到天明。有时白天也会午睡,不会做什么梦。”

    “朕知道了。”定兴帝道,“你若是冷,多加件衣服。”迟疑了下,“照顾好母后。”

    子歆连忙应下来,再抬头,定兴帝已经出去了,她更是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似的,揉了揉眼睛,坐下来裹着被子警醒地张望着。

    定兴帝来了阿木吉拉这里。

    她没有睡。

    宫人都已经安寝了,也没有什么值夜的人员。

    她正在院子里面抬头看着繁星,身侧站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狮子那是从西夏公主青辞那里强抢过来的。此刻他们面对面,两只狮子被阿木吉拉气场折服,乖顺地蹭着她的手。小黑猫竟也没有睡,站在其中一只狮子头顶,欢乐地张牙舞爪。

    “小狮子。”阿木吉拉叫了下小黑猫。

    又看了眼两只狮子:“大猫”“小猫”

    两只狮子沮丧地低下了头,十分难过。身为堂堂森林之王,竟然被一只小黑猫压在了脚下,实在是呜呜

    “喵呜喵呜。”小黑猫欢乐地在狮子背上打滚,嚣张又得意。

    阿木吉拉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回头看向定兴帝:“不知皇上现在来是?”

    “任何东西,包括孩子,你都可以带走。”定兴帝道,“朕只有一个要求,救救她,让她多活几年。”他眼里隐隐闪着泪光,在星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诚挚,“她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过过什么舒心的好日子。自从嫁给了宫中,她这一生都毁了。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她一天好日子都不过,就这样离开。求求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只有你才有办法。”

    阿木吉拉看他目光,心口一沉,道:“这件事”

    定兴帝呼吸一紧。

    阿木吉拉垂眸片刻,抬头看他,点点头:“我帮你。”

    定兴帝这才稍微放松一点:“谢谢。”

    阿木吉拉道:“没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这个要求提了,你就不能有别的要求了。而且救了她,我就要带着孩子走了。你想要留下哪个孩子?我可以由着你来选择。”

    人生难得两全。

    救了母亲,就没有了爱人。

    定兴帝喉头一紧,慢慢道:“你来选吧我都依着你。”

    阿木吉拉答应下来。

    过了两天,阿木吉拉准备好了,到了长乐宫,给太后催了眠,将自己的精神力注入她的身体中。其实,这是一件十分损耗心力的事情。并且违反了狮子星的一条律法。可是应该可以功过相抵吧?阿木吉拉淡淡想着,想到了定兴帝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也罢了,他为了自己付出甚多,就算是因为这件事被惩罚了,也认了。

    她愿意。

    一直到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阿木吉拉才松开手,擦去额前的汗滴,闭着眼调理了好一会儿,走出去站在太阳底下待了好久,才慢慢脸色恢复了一些。如此,太后的身体机能算是恢复了三成。这三成,已经足够太后在人间多走许多年了。

    再多,只怕反而引起不应该的异议,这样刚刚好。

    派了个人回复了定兴帝,她慢慢在阳光的沐浴下回了椒房殿,看向一直坚守在她身边执意服侍她的冬瑜一眼,问道:“什么时候成亲?”

    冬瑜冷不丁被问到这个问题,猛地一震,很快就红了脸颊:“娘娘怎么、娘娘怎么看出来的”又忙道,“奴才只想好好服侍娘娘,别的都不管,娘娘不要因为这个赶走奴才!”

    阿木吉拉淡道:“他是谁呢?”

    冬瑜几次三番被提点到心上人,以为是有人向阿木吉拉打了报告,也不再反抗,只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他不是什么尊贵人家出身的人。”眸色里添了两分娇羞之意,“但是他待奴才很好,很好很好。”脸色愈来愈红,她声音渐渐地越来越低,“他是皇上御前侍卫的统领叫叶东我喊他东子哥其实我们并没有打算成亲,只是、只是”

    只是从前不曾相信过婚姻和爱情的牢固程度,不想沾染,却又控制不住那种美好的诱惑。

    冬瑜脸颊上的绯红渐渐淡了一些,眼底沾染上了些许愁意:“从前我娘在嫁给我爹之前,我爹也说会待我娘好的。可是自打嫁给了我爹,她就越活越苦,不仅没有过上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反而被毒打、被陷害、最后惨死。我愿意相信东子哥说的,会待我好。可是不愿意相信时间。时间太可怕了。若是等我老了,颜色不再,他官阶一层一层往上升飞黄腾达,我该如何自处?也许待我好,只是一阵子,不是一辈子,反倒不及这样天天相隔,天天相思。也许能够稍微长久一点。”

    阿木吉拉点了点头,觉得东子这个名字委实有些耳熟。关于冬瑜,她待自己帮助不小,所以在离开之前,能帮个忙,就帮个忙罢。她这样想完,扩开精神力精准地按照冬瑜的说辞找到了叶东,眉头一跳,还真是旧相识啊

    可不就是从前在军队的时候,那个总是要和自己称兄道弟的东子么?

    算了算他的巡逻路线,阿木吉拉沉吟片刻,对冬瑜道:“我想去护城河边看看杨柳你陪我换件衣服一道去吧。”

    冬瑜应答下来:“是。”

    等冬瑜换了阿木吉拉给的衣服出来,惊了一下,她的服装和阿木吉拉的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材料和花纹的细小差别,但是乍一看,是一模一样的。而且她们的发饰也很相似,虽然近看区别很大,可是远远看上去,没什么差别。

    “奴才不敢。”冬瑜连忙行了个礼。

    阿木吉拉道:“没关系,我逗皇上玩,你就算是帮我的。”

    冬瑜心中叫苦不迭,但是想了想,既然是阿木吉拉出的主意,皇上应该不会怪罪吧?于是硬了头皮答应下来,两人如同姐妹花似的一前一后到了护城河边。两岸杨柳依依,此时柳叶颜色变深,散着淡淡的香味,阳光静静铺洒下来,两个美人走在画中,自成一副更加美貌的画面,叫人如痴如醉。

    阿木吉拉坐到亭子里,吩咐冬瑜去折几枝柳枝过来。

    冬瑜出去后不久,巡逻的队伍便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人正是叶东,他一脸严肃地四处看着,忽然视线被正在折柳枝的冬瑜吸引住了,阳光落在冬瑜身上,她穿着的那件软烟罗的碧色衣裙被柳枝颜色一衬托,显得飘逸清新。半边脸对着他,那熟悉的眉眼更是让他心动。叶东看得几乎痴了过去,脚步越来越慢,视线像是被胶粘住了似的,完全挪不开。直到有下属唤了他一声,他才猛地回过头来走远,可是路线已经有了改变,饶了一小圈,又饶了回来。

    这一回,柳树下面没有那个动人的身影了。叶东有点失落,视线突然被河面上飘着的一袭绿色吸引了注意,没来得及分辨,眼眸一沉,三两步就跳进了河里,奋力往前划着,吓得险些在水中抽搐。直到一手抓住绿色,才停了下来这只是一块绿色的手绢罢了。心一松,抬眼,吃了一惊,只见对面那个*的人头正是、正是

    “微臣见过皇上!”

    叶东吓得忘了划动,一时差点沉了下去。

    定兴帝沉着脸没有说话,慢慢划上岸,他刚才看到阿木吉拉和婢女穿着类似这颜色的衣裳经过,一路不由自主跟了过来,结果看到河面上飘着这个绿色,也不知哪里来的惊慌失措,想也没想就扑了进来,奋力往前划,生怕她受了伤。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上一次在深山中,他们在水底深情一吻,更是胸口发闷,没想到竟然只是一块手巾,而且这副窘态还被一个下属看了过去,他

    真的很没脸好么?

    刚爬上岸,只见阿木吉拉迎了过来。她原本也只是想扔个手帕试试东子对于冬瑜有多情深来着,没想到误打误撞测了定兴帝一把,心情有点复杂,也就不管冬瑜和叶东,跟着黑着脸的定兴帝一路回了寝殿。定兴帝进了寝殿,阿木吉拉脚步一错,刚准备走,就被他拉了进去,背靠在门板上吻了起来。

    他身上都是湿的,抱阿木吉拉抱得极紧,阿木吉拉穿着的那件衣裙又很薄,不一会儿水就渗透了衣裳,湿哒哒地粘住了她的皮肤。阿木吉拉今天力气不多,刚刚给太后输了精神力,所以吻着吻着就有点儿胸闷乏力,偏偏心尖上涌起一阵一阵莫名的欢愉,她有点儿发软地瘫在定兴帝身上,被他抱了进去,一路到了温泉那里。他珍重地将她放在温泉中间那块玉石上面,柔情像是一场温和的春雨,将两人周身上下淋湿点燃。阿木吉拉晕沉沉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好像她穿到这具身体之后,和他的第一次,就是在这个地方。

    那个时候的她,哪里料得到以后的这么多事情?

    更没想到,最后一次,也是在这里。

    缘分真是奇妙。

    云收雨歇之后,阿木吉拉闭了闭眼睛,靠在定兴帝身上,疲惫地睡了过去。定兴帝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心头尽是苦涩:如果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生啊,怎么会有万全的事情呢?

    看她安详的睡颜,定兴帝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嗅着她身上的芬芳香气,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夜j□j临,又到月亮升天,又到子夜时分,越来越晚,他越来越清醒。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再也不多,若是不好好珍惜,岂不是辜负了如此良辰好景?

    阿木吉拉也鲜少会睡这么久,她一向是哪怕在梦中也时刻保持警惕的那种人,可是周身暖洋洋的,精神反倒安定了下来,竟然一觉睡到了天边鱼肚白。她有些诧异,抬头,定兴帝正直直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在她唇瓣上流连一番,脉脉情意道:“宝贝,早上好。”

    早上好。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

    又是一个充满了朝气和希望的清晨。

    阿木吉拉弯弯嘴角,也微微笑了起来。

    过了一个月,阿木吉拉选定的是带走大皇子殿下,跟大皇子沟通了一番,虽然后者还不会说话但是不妨碍母子之间心连心的交流。她告诉了定兴帝,定兴帝自然也不会食言,应允下来。一直到她说要走的那天,定兴帝才觉出十分地不舍来,踟蹰在宣室殿里,连去道别都不敢。

    “皇上,皇后娘娘说身体不适,您不去看看?”长远问道。

    定兴帝知道这是她在说,她要走了,不去告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