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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新篇(一)凑字数

    忘

    泥男

    华府剑鼎堂大厅,华老爷子在上坐着,低着头,看起来似乎是在打瞌睡。

    他的左右恭敬地站着他的儿女们,孙子孙女们,还有重孙辈。

    今天是华老爷子九十大寿的好日子,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头头脑脑都来了。

    吉时到,厅外由十八人组成的号角队一起呜呜吹起了号角,在场所有人兴奋起来。

    闻得号角声,华老爷子低下的头忽然抬起,两道利刃的光芒随即从那双浑浊的眼珠子射出,直投向大厅门口。

    盯了片刻,大厅门口毫无动静。华老爷子又低下头,心道:看来今年又没人来!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没人上门来找他了,华老爷子整个人松了下来,然后闭眼,两只手干脆缩回袖管。

    华老爷子的这副样子和大街上的糟老头没什么两样,可在这,没人敢多呼出一口气,没人敢大声说一句话。

    号角声过后,开始拜寿:首先是儿子们,然后是孙子们,再然后是重孙们拜寿,一时间大厅内拜寿声此起彼伏。

    华老爷子看了一眼儿子们:儿子们都老成这样了!

    华老爷子叹道:时间才是这世间最快的剑,最利的刀!

    重孙们上来的时候,华老爷子的眼皮略睁大了一些,他想再试试,看能不能认全。

    华老爷子这一轻微举动,在旁人眼里自然理解为老爷子更爱惜后辈们,因为其目光中才少了些威严而多了些慈祥,其实,老爷子只不过是想认清楚人而已。

    大约在一个月前,华老爷子就已无法一一辨出他的五十八位重孙了。一开始,华老爷子感到害怕,非常害怕,因为这是人老糊涂的前兆,他似乎清晰的感觉到时间这把“大剑”已加在自己脖子上。不过,华老爷子的心很快安定下来,毕竟他不是一般老头,而是江湖上的神剑,是保持“天下第一剑”的名号长达五十年之久的神剑!

    华老爷子努力看了一遍,只比上一次多认出一个,其他的,任他怎么认都不记得了。他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把目光收回,也许,到最后,只有手中的剑,才不会忘记……

    家人拜完寿后,接下来就是江湖名门大派的掌门人上来祝寿。小门小派是没资格上来的,他们直接由华老爷子的儿子,甚至孙子出面就打发了。

    第一个上来的是华山派现任掌门人清松子。

    清松子七十多岁了,上来的时候身子都颤颤微微的。这位严厉的掌门人在面对华老爷子时依然保存着幼稚少年时的紧张,他哆哆嗦嗦地掏出礼单,把“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话郑重地念了一遍。然而,他看到华老爷子眼中闪过了一丝电光,于是嘴唇开始哆嗦起来,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华家老大在旁看到清松子这副样子,知道他再站下去只怕是要当场昏过去,赶紧过来扶他下去。

    华老爷子心里叹道:华山派没人了!

    回想当初,华山的李逸尘是何等的英雄气概!那剑,啧啧,真是自己所见过的最为犀利,最为漂亮,最为飘逸,却又最为雄浑的。

    想着,想着,华老爷子龟裂般的脸不禁绽出些许微笑来。

    与当时的天下第一剑一――李逸尘一战,是他的成名战!

    三天三夜的决斗,他终胜了李逸尘,天下第一剑的桂冠从此落在他的头上,再无人可以撼动。

    李逸尘死了,清松子的师傅才接任了华山派的掌门人。因此,在华山派这两届掌门人内心,其实是感激他的。

    那么李逸尘兄呢?他又恨不恨自己?

    世人只当被杀者必然不忿,不平以及愤怒,然而,世人却小看了江湖儿女,华老爷子不禁仰起他的那颗枯头,遥想当年:

    一剑穿心,李兄胸口绽放出一朵血花,艳丽、灿烂至极,身子则如纸鹤一般飘出,由华山之颠向崖底徐徐坠落,下有白云相托,左右山峰隐见,那份逸尘潇洒的姿态,华老爷子到现在都忘不了。李兄嘴角带有惬意满足的笑,因此,他是一定不恨自己的,而自己,却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深刻地嫉妒李兄,就因为他在这世界能有自己这样的对手,就因为他作为一名剑客是饮剑而亡的,而这,其实是莫大的光荣与幸福!寂寞啊,才是这世间最难缠最刺骨的剑,叫人无法抵挡,无法挣脱,直感觉一阵阵冰冷由心底发出,然后遍布四肢五骸,旦夕不歇。

    不!华老爷子干枯的体内忽然涌出一团火,就像地底突然燃起了巨火。火东突西窜,它要生生突破那坚硬无比的地壳表面。他气恼!他恨!难道,难道他就要躺在床上,就像这世间一千个,一万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那般,忽然一觉就不再醒来就此老死吗?这,实在太过悲哀了。华老爷子想双手伸向天,想大声号叫,他太渴望自己之外那绝世一剑的出现,渴望那一剑能冷泠泠地刺进自己胸膛,然后那彻底的冰凉袭来,然后那无尽的血漫涌过来,那滋味,想来定是无比的畅快!!!

    可是,他终不能忘形,在这个场合,他不能这样做。他虽是神剑,却也是一家之长,他终无法做到李兄那般自由快意。

    谁又能想到华老爷子的内心此时正经历这般的挣扎反复?!

    “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暮鼓晨钟般一记佛号响起,华老爷子陡然醒转过来。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个老和尚,华老爷子的老脸于是露出一丝微笑,是少林寺的方丈大德和尚啊。

    在与华山李逸尘决斗的两年后,他单人只剑上了少林寺,与惠济大和尚战在嵩山竹林。

    记得当时,拄着疯魔杖的惠济大和尚领着这大德小和尚来与他见面。他们两个在竹叶尖飞来飞去的时候,这可爱的小和尚于是就搬来一张方凳,两个小手支着下巴坐在下头津津有味地看着。

    惠济大和尚看来是真喜欢这小和尚,华老爷子甚至有些怀疑这小和尚是惠济大和尚与人私通生下的,要不然,打斗刚开始的时候,那老秃驴还总是要特意照顾小和尚观看的角度,专往小和尚的视线内跳来跳去。最后,华老爷子来了真火,用了全力,才逼得那老和尚全力以赴,无法兼顾。

    两天两夜之后,惠济大和尚一身傲世武功被华老爷子一剑而废!那如同天外飞来的一剑,终宣告他的剑法大成。

    天外飞龙,是他剑法的最高境界,也是神剑名号的佐证。华老爷子想,现在,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也再没人值得他使出那旷古硕今的一招了。

    记得当时惠济大和尚也是一点不恨他。相反,惠济大和尚还很感激他,说一身武功原本就是个拖累,只不过人不能自弃,所以,非常感谢华老爷子帮了忙,废了他的武功,从此他好一心向佛。为这一句话,华老爷子一直郁闷到现在,他有些想不通,怎么这些败了的人,一个个似乎都比自己还要更高兴?

    大德和尚看出华老爷子神情有些恍惚,已达天眼通的他心中忽然有不好的感觉,不由得说了一句世人俗子才说的话:“华老施主,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华老爷子微笑应着,点头。

    第三位上来祝寿的赫然是峨眉派掌门人定清师太。她高瘦身材,一身青衣,卓约风姿酷似其师。

    定清快六十了吧。当年笑嫣如花的小尼姑转眼就变成老尼姑了。华老爷子慈祥、亲切目光投过去,却碰到一堵冰冷冰冷的墙。

    她还在怨怪自己?!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啊!

    定清的脸忽然如在水面晃漾开,再看清楚时,分明是她师傅。

    那一张脸,华老爷子是大概忘了剑也都不会忘的。

    十七岁出家门闯荡江湖,纵马而行,偶遇回眸一笑的她。

    再遇她时在西湖,那天记得很清楚,湖面微波荡漾,碧荷连天,端的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她就倚在杨柳树,朝他这个懵懂少年又是嫣然一笑,那一刻,少年的一生就好象定住了;那一刻,少年第一次,心头没了剑。

    那之后,二人二骑纵横江湖,何等快意,幸福!可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因为种种,天南地北燕分飞。再后来,华老爷子一心浸于剑道,于是弃情绝爱,竟随意找了一个并无感情却贤淑温厚女子为妻。她,闻讯之后,呕血半升,卧床三月,一年后,遁入空门,悠悠岁月,少女气息如在昨日,如在耳边,转眼却成一杯黄土。

    华老爷子痴痴地看,痴痴地想。

    她,一会是少女时娇笑不停的模样,一会又是轻言浅笑的贤淑模样,一会又是出家后宝相庄严的模样,一会,终是鸡皮鹤发的老去模样,但那双眸子始终如秋水一般,始终包含他才能看得懂的深意,她分明在说:我不怨你!

    华老爷子嘴角的肌肉情不自禁狠狠一抽搐,双眼不禁微微发红。

    鼎鼎大名的华老爷子望着一尼姑如此痴态,不知内情的人心中多不解,心里禁不住有些龌龊地做各种饿思量。

    而就这时,站得近的就看见华老爷子嘴巴仿佛嘟囔了一句什么,而向来镇定严肃的定清师太忽然双肩微震。

    华老爷子低声说的是:“定清啊,我想你师傅了。”

    这一句,就像平地里的雷在定清心中炸开。

    定清每年都不愿意来,可每年又不得不来。她不仅是继承了师傅的衣钵,还继承了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定清自站在这大厅里始终高度紧张,高度戒备,她一看到这老头就这样,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些东西一下全没了,但她的双肩,却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师傅啊,等了三十年,不,一辈子!

    师傅的一辈子都在等这个男人,可到死都没等到。

    峨眉绝顶,清瘦得让人心疼的师傅总是一身青衣,仰望明月,许久许久。师傅的等待,定清看得最清楚,有时候,连定清也分不清楚,是师傅在等,还是她在等?

    定清师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除此之外一心供奉佛主,早忘了一个纯粹女子的情怀,可在内心极深处,却始终藏着替师傅讨回一个世间寻常女子应该得到的公道。

    华老爷子忽然说出这句话,定清心中这几十年放不下的委屈、郁闷、愤怒一下都放了出来,伴随而起的却是悲哀。她忽然有一种和大德和尚一样的通感:华老爷子,命不长了。而一念及此,向来定如磐石的定清就再无法压抑心底的悲哀,华老爷子就是师傅的镜子,他在,还能看到师傅的影子;他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就再无师傅的一丝一毫了。

    悲哀很快就上升为一种彻骨的痛苦。

    定清内心思潮翻涌激荡,所有一切,一齐涌到嘴边的,不过是一句怅然幽沉的“阿弥陀佛”。

    定清师太黯然退下,又一人上来。

    这人身材特别高大,所谓特别是与大厅众人相比实在是有鹤立鸡群之感。他整个身子都裹在黑袍里,连脸都蒙上轻纱,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令人觉得畏惧、不快、难受、压抑的味道。他飘身而出,这股不快的味道就更清晰了,站得近的都有些吃不消,身子不禁往后挪。

    那人一拱手道:“晚辈日月教右使向明全,在这见过华老爷子了!”说完,微微躬身。

    众人相顾大惊。魔教之人竟敢在此出现!更何况,来人是虽无教主之名却领教主之实的大魔头――向明全!

    近年来,销声匿迹几十年的魔教门人又蠢蠢欲动,欲卷土重来。此次借华老爷子九十大寿之机,各门派首领共济一堂,亦有商议如何对付魔教的打算,不想,魔教之首竟亲身而来,众人不由揣测:不知这魔教之人已安排了多少狠辣的诡计?

    各大派掌门人迅速眼神交流,瞬间达成了默契。他们身后的得意弟子一个个悄然按剑而出,出外布置去了,一时间,大厅内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那向明全此刻已是千疮百孔了,然他却浑然不惧,忽然哈哈长笑起来。

    这一笑声震如雷,众人心惊,没想到这魔头的功力到了如此地步。他是在立威?众人一个心思,且看华老爷子如何对待。

    难道,二十年未拔的剑,要再次拔出?当众人想及此,脸上不复刚才的惊惶,竟露出无比渴慕的神色,那传说中的剑啊!

    华老爷子眼睛一亮,在向明身上扫来扫去,强如向明全亦觉得犹如遭受小刀割肤一般难受,心道:这老头可厉害的邪门啊。

    华老爷子笑道:“原来是你这魔崽子,都长这么大了,过来让我看看!”华老爷子招手要向明全过来,神态分明是对待子侄般亲切。众人心疑,莫非是招得人上来突下杀手,可是,这又似乎不是华老爷子能做出来的?若华老爷子的神态是真心流露,却又实在难以想象作为白道领袖华老爷子会对魔教匪首有这般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