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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林温离开火车站,拖着行李,垂头丧气回到家中。林母突然见到她,惊道:“不是说没有航班,要晚两天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林温路上已经想好借口,她嗫嚅道:“我打听到可以坐火车,坐了一天一夜回来的,怕你和爸爸担心,所以我没提前说。”

    “你这孩子!”林母焦急,“路上要是出点事怎么办,你这样我和你爸就不担心了?!”

    林母一顿训斥和心疼,林温乖乖受着,林母最后抱着她说:“以后可不能这样!”

    林温点头:“嗯。”

    林母疼惜地摸摸她的脸:“快去洗个澡,妈妈给你做吃的,你想吃什么?”

    林温不饿,但她还是说:“想喝点粥。”

    林母笑着说:“哎,你洗完澡就能吃。”

    林温不见父亲在家,问道:“爸爸呢?”

    “你爸啊,”林母说,“你爸去市里了,明天下午回来。”

    林父已经退休,但他教育这块认识的朋友多,亲戚孩子上学方面出了点问题,林父去南林市找老朋友帮忙了。

    江洲站的下一站是南林站,半小时后火车再停,周礼将捡起的那张纸扔了,随意在这站下了车。

    他觉得那“小影后”有一点说得很对,他得自己挣钱吃饭。

    当晚周礼在酒店将络腮胡剃了,第二天来到南林市一所初中的门口。有人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一块手写的纸板,上面写着凄惨的身世,周礼扫了一眼,进校门口的打印店印了几份求职家教的信息。

    初中校门口,一个卑躬屈膝卖惨,一个不卑不亢向来往家长分发自己的简历,卖惨的赚得盆满钵满,求职者顶着烈日,后背衣服渐渐汗湿。

    周礼近期身体不适,站了大半天嘴唇渐渐发白,这一个多月他暴瘦了十斤,穿着一身做旧款式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消瘦潦倒。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出校园,一个穿着布鞋的男人说:“这小伙子我上午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了,都站了快一天了。”

    拿着教案的男人问:“他在找家教工作?”

    “是,看他自己印的简历,他考上了宜清大学,但家里条件困难,所以他暂时休学攒学费。”

    教案男人打量周礼,看到他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男人点点头,感叹道:“这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惜了,其实现在助学贷款办理起来很方便,何必耽误学业。”

    “助学贷款只能解决自己读书的问题,家里要是也揭不开锅了呢?”布鞋男人想了想,说,“我女儿数学成绩一直提不上去,我又最不擅长数学,暑假的时候我就想给她请家教,但她舅舅非要让她去北阳市玩。”

    教案男人笑说:“来,我帮你掌掌眼。”

    周礼低头咳嗽,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还没拧开瓶盖,就见对面走来两个五六十岁的男人。

    拿着教案的男人说他家孩子想请数学家教,问周礼接不接受出题测试,周礼把矿泉水放回去,让对方随意出题目。

    教案男人手头正好有几道高中奥数题,周礼当场做出。

    身世背景能作假,真材实料是作不了假的。

    教案男人又检查了宜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高考成绩单、身份证等等,确认无误,他冲布鞋男人点点头。

    布鞋男人笑了笑,这才问周礼:“我是江洲镇的,你这里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家教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江洲?”

    江洲镇……

    周礼无可无不可:“好。”

    一小时后,周礼跟随布鞋男人来到江洲镇,知道周礼经济困难,首先需要解决的是住宿问题,男人把周礼带去了郊区的平房,向他介绍:“这是我家的老房子,上一任租客才搬走不久,你先在这里住下,租金的事以后再说。”

    周礼当晚在这安顿下来,卧室书桌前的墙上一片雪白,夜里灯光偏暗,周礼看见墙上像有蜘蛛,凑近他才发现那是钉子留下的洞眼,被人涂鸦成了一只卡通小狗。

    第二天傍晚,布鞋男人为周礼弄来一辆旧自行车,带他回家,为刚开学的女儿补习功课。

    周礼跟在男人身后,来到一幢单元楼的三楼。防盗门进去有条过道,过道尽头的木门敞开着,周礼听见一个小女生的声音:“爸爸,你回来了!”

    周礼眉头一动。

    “哎——”男人进门,笑呵呵说,“温温今天放学这么早啊,家教老师来了,你过来,先跟老师打个招呼。”

    女生乖乖过来,礼貌叫人:“老师好!”叫完人,女生愣了愣,眉心微微蹙起,困惑地打量他。

    周礼摸摸光洁的下巴,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提。

    因为家教老师是男生,林母没让林温关卧室门。

    林温拉开椅子,站在桌子边,微张着嘴,皱眉打量这位据说因为家贫而暂时休学的家教。

    家教这身衣服她很熟悉,前三天她看到某人两身轮换着穿,其中一身就是这款。

    脱在门口地垫上的球鞋也是一模一样的,包括家教左腕上戴着的黑色电子腕表。

    周礼也站着,他随意翻了翻书桌上的初三数学课本,漫不经心道:“老实点,你要是敢拆穿我,我也拆穿你。”

    “真的是你!”林温惊愕。

    吃得起贵价菜,住得起豪华酒店的人,此时此刻因为“家贫”休学,被她父亲领来给她做家教。

    林温指着周礼,眼睛瞪得圆滚滚:“你、你……”

    “你爸妈知道你有结巴么?”

    “你是骗子!”

    “比不过你。”

    林温一哑,忽然心虚。

    周礼坐了下来,拿笔敲敲课本,正色道:“补课时间就一个半小时,还不抓紧!”

    林母在卧室外面张望,林温咬咬牙,低头坐到了书桌前。

    这一个半小时,林温如坐针毡,焦眉苦脸,周礼兢兢业业,临走前林父林母还给他塞了一兜水果。

    林温看到里面还有一小包贵价的樱桃,这樱桃还是她洗的,母亲总共就买了一点点,林温想给父母多留几口,之前也才吃了一颗。

    林温愁肠百结,有口难言,眼睁睁看着周礼把她珍惜的樱桃带走了。

    林温的补课时间是每周二四六日四天,每天补课时长一个半钟头,周礼要价不高,仅带一个学生,收入只能勉强维持日常开销。

    于是周礼又去了镇上的初中,重新印了几份简历。

    这边他才发了几张纸,那边林温背着书包,低垂着脑袋,孤零零地朝校门口走来。

    后面几个男生追逐打闹,一个个像是不会走路,歪歪扭扭围着林温打转。林温揪着书包肩带,加快步伐,张力威扯住她的马尾辫,喊道:“哎哎,林温你慢点,我们几个请你喝奶茶啊!”

    边上一个男生问:“你喜欢喝什么口味的,我给你去买!”

    “不要。”林温拽回自己辫子,脚步更加快,几近小跑出了校门,她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周礼。

    周礼虽然消瘦,穿来穿去也只有两身衣服,但他没了络腮胡的遮挡,长相无疑是格外耀眼出众的。

    今晚不用补课,林温只看了他一眼,咬了下唇就跑开了,几个男生没有紧追,他们带着几分失落加无趣,说道:“那我们自己去喝?”

    “有啥好喝的,甜不拉几的。”

    “那去网吧吧!”

    “好,走走走!”

    周礼继续向家长发传单,校门口的油炸摊位前,几个女生挤眉弄眼地议论不休,眼神和嘴角俱是轻蔑。

    周礼正好在摊位边跟一位学生家长说话,无意听了个大半,什么“骚气”,什么“勾引”,什么“最会装”,周礼望向林温离开的方向,对面的家长问他:“那今天晚上先试一节课怎么样?”

    周礼收回视线说:“行。”

    周礼又接到了两份家教工作,教了几堂课,他难免会将三个学生互相比较。

    二师弟和三师妹,一个调皮捣蛋,一个木讷懒惰,他教二师弟心烦,教三师妹无趣,到了大师姐家中,周礼总算来了点精神。

    林父林母都是心善的人,他们家里有的,对家境贫困的补习老师也不会抠抠搜搜。

    今晚的水果是车厘子,林母就买了半斤,全在一只盘里装着,给林温解馋的,他们不吃。

    二老大方的把车厘子摆到书桌上,热情地叫周礼别客气。

    周礼拿起一颗车厘子,缓缓送进嘴。

    林温目光离开课本,跟屁虫似的,目送车厘子葬送进周礼的嘴里。

    林温从来都不是小气的人,她家条件一般,但不至于吃不起一点水果,父母省给她吃,只是他们习惯了节俭。

    可是面对伪装成穷人、并且随时可能拆穿她谎言的这位家教老师,她实在大方不起来。

    林温小声问他:“你还要逃学多久?”

    周礼说:“我没打算再上学。”

    林温一惊:“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不上学你将来怎么办?”

    她下意识的不是怕“威胁”一直存在,脱口而出的仅仅是担忧。

    周礼瞟向她,手指拨了拨盘中车厘子的杆子,过了一会儿,才拿起一颗。

    这晚他总共吃了三颗。

    四次补习结束,林温迎来初三开学的第一次周考,她原本处于中游的数学成绩,这回进步了足足六名,再加一把劲都能到上游了,林温不得不承认,周礼的做题技巧令人叹服。

    这天林温放学晚。虽然才开学不久,但十月有校庆,她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得排演一个节目,可班里女生完全不理她,需要的演出用品也只能她独自采购。

    做完班级值日,林温上街购物,她们学生常去的就几家店,在店里,林温碰到隔壁班级也在采购。

    她们三三两两,相互|评价着挑选出的东西,最后投票多的获胜。

    林温也在比较两款,一款价高但更好看,一款有些逊色但价格便宜。

    老板娘笑着说:“让你们班女生也来投个票!”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她招招手就有一帮男生扑过来咯,哪用得着我们班女生呀!”

    是班里一位女同学,林温进店的时候没注意到对方也在。

    所有人目光齐聚她身上,林温血液上涌,面红耳热,她放下东西就走出了店。

    但东西明天就要给老师过目,她一出来就后悔了,现在再回去,她双脚迟迟调不了头。

    走到了街道尽头,林温忽然看见了周礼。

    周礼依旧穿着身做旧款的衣服,微低着头等在一个鸡蛋灌饼的摊位前。他神情淡漠,林温却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表情。

    她莫名想起周礼在机场的种种,在酒店窗户边对她说的话,在火车上的一举一动。

    林温慢吞吞上前,扯了扯周礼挎在肩膀上的包。

    周礼转头,见到是她,他看了眼腕表:“还没回家?快到补课时间了。”

    林温抿了抿唇,小声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周礼问都不问,直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林温一愣。

    鸡蛋灌饼做好,周礼接过,边吃边转身准备离开,林温一个跨步挡在他身前,周礼怕撞到她,一掌按住她脑袋顶。

    林温身子晃了晃,仰头说:“只是一个小忙。”

    “大小都跟我无关。”

    “我一直都没拆穿你,现在是要你帮一个很小的忙。”

    “你在威胁我?”

    “……你先威胁我的。”

    “这么说你也知道我威胁你?”周礼按着她脑袋,微微俯身,眼睛对着她道,“我也一直没拆穿你,我怕什么?”

    林温无奈,只能放弃。

    她把脑袋从他手里挣开,大步走近摊位,对摊主道:“我要一个鸡蛋灌饼,加火腿肠。”

    周礼挑眉。

    这一周多的时间,他对林温和林温父母多少有点了解,林温在二老眼皮子底下,休想吃到一点外食,尤其是这种卫生条件堪忧的路边摊。

    周礼咬了口鸡蛋灌饼,说:“你又打算‘造反’了?”

    “又”这字带着微秒,林温装作没听懂,她没回头,脚尖踢了踢地面道:“我爸妈今天出门有事,晚饭不在家里吃。”

    “他们让你吃路边摊?”

    林温不吭声。

    吃着鸡蛋灌饼回到家,林温去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碗一筷,往水龙头底下一浇,然后摆到沥水篮里,佯装出一副她使用过碗筷的样子。

    然后搅了搅电饭煲里闷着的米饭,她饭量小,吃没吃过也看不出来。

    周礼抱着胳膊,靠着厨房门,欣赏着她这套熟练的操作。

    燃气灶上放着一只砂锅,林温掀开盖子,看见一锅番茄牛腩,突然想起来,她转头问周礼:“你是不是喜欢吃牛腩?只喜欢红烧牛腩吗,番茄牛腩吃不吃?”

    在火车上的时候,周礼问过她会不会做饭,特意提到了红烧牛腩,林温猜他爱吃这个。

    周礼沉默,定定地看向她。

    林温这人太好性,他惹她半天,她转头根本不记仇,还软乎乎地问他吃不吃番茄牛腩。

    周礼有段时间没吃牛腩了,红烧牛腩是他母亲唯一擅长烹饪的一道荤菜。

    “嗯,”周礼淡声道,“都吃。”

    “现在要吃吗,要吃我给你盛一点。”

    “好。”

    “要不要再来点米饭。”

    “来半碗。”

    林温替他盛好饭菜,周礼坐餐桌上吃,林温先去卧室写一会儿作业。

    周礼吃人手短,光盘后他问:“说吧,你要我帮你什么小忙?”

    林温一愣:“你答应了?”

    周礼敲手表:“抓紧时间,别耽误上课。”

    林温赶紧带他出门。

    片刻,周礼黑着脸,拎着一袋五颜六色的小女生的玩意儿走出商店,嫌弃地把袋子扔林温怀里。

    林温开心地抱住袋子:“谢谢!”

    周礼插着兜,在夜色中迈步:“回去吧。”

    经过这晚,两人闲聊多了起来,他们还是互相捏着彼此的把柄,偶尔为点小事“威胁”对方。

    林温这两年很少跟同龄人交流,小学时的朋友在初中后渐渐疏远了,现在她在班里没有任何朋友,周礼虽然比她大四岁,但到底刚高中毕业,身上仍有学生气,林温跟他聊天很自在,讲话欲日渐增长。

    憋久了才会这样,显然平常没人跟她聊天,周礼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有一回他闲来无事,看了看林温的书柜,发现她看书口味很杂,书籍有散文游记,也有奇谈怪志,甚至还有一排心理学方面的书籍。

    周礼皱了皱眉,抽出几本心理学的书随意翻了翻,其中有本书的书名是《如何克服社交焦虑》,作者叫艾伦·亨德里克森,书本开头几页,有段文字异常熟悉,正是林温掉落在火车的那张纸上摘抄的内容。

    林温在忙着加工饰品,那些东西是让周礼买来了,但还需要进行一定的改造,数量多,她只有一个人,只能见缝插针地忙。

    周礼转头看她,这些小玩意儿是她偷摸让他去买的,现在又独自加工了几天。

    周礼说:“把任务分下去,让别人帮你一块儿弄。”

    林温低着头,一边动作,一边声音轻轻地道:“不用,我自己就能搞定。”

    过了一会儿,林温觉得房内过于安静,她疑惑地抬头,看见周礼正垂眸瞧着她。

    林温问:“怎么了?”

    周礼把《如何克服社交焦虑》这本书阖上,想了想,他问林温:“你是不是很想交朋友?”

    林温一怔,干巴巴道:“不想。”

    周礼道:“其实你要真想交朋友很容易,我保证你三天内就能交到一堆。”

    林温停下动作,紧了紧手,期待地仰头,嘴巴却紧闭着,没有出声。

    周礼拉开椅子坐下,说:“不过得看你是想交虚情假意的朋友,还是真心实意的朋友。”

    林温不解。

    “虚情假意容易,用钱结交,或者同仇敌忾一样东西,或者一块儿着迷一样东西,能怎么迎合她们就怎么迎合她们,这种朋友的好处是来得快,坏处是以后你得随时等着被她们卖。”

    林温张了张嘴。

    “就你们班里那堆碎嘴八婆,也就配点虚情假意,你稀罕这种玩意儿?”周礼看向她,“还是来点真心实意的划算,但这种朋友难得,有的人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

    林温知道周礼早猜出来她在学校的情况了,但这样的话她是第一次听人说。

    要跟“碎嘴八婆”做朋友,想想确实没必要。

    林温安静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眉眼渐渐温柔如水,她像讲悄悄话似的,很小声地说:“噢。”

    后来周礼给林温介绍了一个他高中时常用的外语交流的论坛,论坛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千种人有万种面孔,她可以在网络上随心所欲,想认识人就认识人,不想认识人就把网关了。

    林温很快就认识了一个叫zoey的女生,对方自称是中国人,如今在国外留学,刚刚大一。

    转眼开学已经两周多,林温习惯了一周四次的补课,她甚至期待着每次补课的一个半小时。

    周礼这几天日夜有点颠倒,起床是下午,他通常去外面饭店吃饭,到了晚上要去补课,下午那顿饭还没消化透,正餐吃不下,他随便买点面包垫两口。

    林温看见问起,他随口说这是晚饭。

    补课结束,晚饭包装纸落在了书桌上,林温拿起去扔,无意中扫到包装上的打折字样,再看日期,已经过期一天了。

    周礼还没走,林温给他看包装纸,周礼从包里拿出三个同款面包,统统都贴着打折。

    他买的时候没注意,吃都吃进去了,周礼无所谓道:“没事,就图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