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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韩妈没说,她也没问。

韩妈拖过一张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张脸看守著她。只避免与她对看。脸对脸坐得这样近,九莉不禁有点反感。自从她挨了打抱著韩妈哭,觉得她的冷酷,已经知道她自己不过是韩妈的事业,她爱她的事业。过去一直以为只有韩妈喜欢她,就光因为她活著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拨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

突然听见叫骂声,在楼上楼梯口,声带紧得不像楚娣的声音,一路嚷下楼梯,听不清楚说什麼。才来了没有一会。

乘此衝出去,也许可以跟三姑一块走。

韩妈更紧张起来。

九莉坐著没动,自己估量打不过她,而且也过不了大门口门警那一关。

又一天晚上韩妈进来收拾,低声道:“讲要你搬到小楼上去。”

“什麼小楼?”

“后头的小楼。坏房子。”

九莉没去过,只在走廊门口张望过一下,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头在这里弔死过。

韩妈眼睛里有种盘算的神气,有点什麼傢俱可以搬进去,让她住得舒服点。随又轻声道:

“好在还没说呢。”

还没来得及锁进柴房,九莉生了场大病。韩妈去向翠华讨药,给了一盒万金油。

发高热,她梦见她父亲带她去兜风,到了郊区车夫开快车,夏夜的凉风吹得十分畅快。街灯越来越稀少,两边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阎瑞生王莲英的案子,有点寒森森的。阎瑞生带了个妓女到郊外兜风,为了她的首饰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这一类的事更觉得接近。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点就瞒著韩妈逃了出去,跑到二婶三姑那里。一星期后韩妈把她小时候的一隻首饰箱送了来,见了蕊秋叫了声“太太!”用她那厌情洋溢的声口。

蕊秋也照旧答应著,问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们说什麼?”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没说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这一向钱紧,但是韩妈去后她说:“我给了她五块钱。看老奶奶可怜,七八十岁的人,叫她洗被单。这才知道厉害了,从前对我那样,现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从前怎样?”九莉问。

“哈,从前我们走的时候,你没看见这些大妈们一个个的那样子呵——!临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见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说:‘行李我扣下了!’这些人在旁边那神气呵——都气死人。”

楚娣在洋行里找了个事,不大在家。卞家两个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绍留学生,她们都健美。从前楚娣那里也有一种有目标有纪律的气氛,是个诉讼厂,现在是个婚姻厂,同时有几件在进行。卞家的人来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说。

南西也常来。

楚娣背后揽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说她的化妆衣著不像良家妇女。

蕊秋道:“你没看见她刚到巴黎的时候小可怜似的。认识了查礼,一吵架就跑来哭。总算查礼倒是跟她结了婚。到现在他家里人还看不起她,他们家守旧。”

蕊秋不是跟他们一块回来的。她有个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弯到东南亚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样子?”九莉问。

“大扁脸,没什麼好看。”

她喜欢蕊秋带回来的两幅埃及剪布画,米色粗布上,缝钉上橙红的人牵著骆驼,远处有三座褪色的老蓝布金字塔,品字式悬在半空中。她刚在古代史上发现了苗条的古埃及人,奇怪他们的面型身段有东方美。

“埃及人什麼样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虑了一下。“没什麼好看。大扁脸。”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弹簧褥子奇软,像个大粉扑子,早上她从里床爬出来,挪一步,床一抖,无论怎样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总是闹“睡得不够就眼皮摺得不对,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