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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他到底又不傻,来了两三次也就不来了。

之雍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有一次说起“你这里也可以……”声音一低,道:“有一笔钱。”“你这里”三个字听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钱总很僵,他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里一凛,彷彿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讲起华中,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飞机。”他是乘军用飞机。

“可以的,就说是我的家属好了。”

连她也知道家属是妾的代名词。

之雍见她微笑著没接口,便又笑道:“你还是在这里好。”

她知道他是说她出去给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属在这两间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说起的,夹著英文说了句:“你是个高价的女人。”

九莉听了一怔。事实是她钱没少花,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当然她一年到头医生牙医生看个不停,也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两场大病留下来的痼疾,一笔医药费著实可观。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时她对比比代为设计的奇装异服毫无抵抗力。

楚娣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辩。比比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当然不会说这种近於自贬的话,只说九莉“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觉得她这人整个是比比一手创造的。现在没好莱坞电影看,英文书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隐蔽起来,与比比也没有别的接触面了。

楚娣本来说比比:“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一方面比比大胆创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结果闹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没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队登记,穿著一身户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纱袴子,眼镜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张小书桌前,一看是个乡下新上来的大姐,因道:“可认得字?”

九莉轻声笑道:“认得。”心里十分高兴,终於插足在广大群眾中。

“你的头髮总是一样的。”之雍说。

“噯。”她微笑,彷彿听不出他的批评。

她下一个生日他回来,那一向华中经过美机大轰炸。他信上讲许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飞了,又剥了皮,都成了裸体趺坐著的赤红色的罗汉。当面讲起,反而没有信上印象深。他显然失望,没说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笑著,裸露著锁子骨,戴著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鍊弔著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乳头。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那天晚上讲起虞克潜:“虞克潜这人靠不住,已经走了。”略顿了顿,又道:“这样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对她说我,说‘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谁?难道是我?”这时候他还没跟绯雯离婚。

报社正副社长为了小康小姐吃醋,闹得副社长辞职走了?但是他骂虞克潜卑鄙,不见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说虞克潜把他们天真的关係拉到较低的一级上。至少九莉以为是这样。

“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说非常想家,说了许多关于他太太,他们的关係怎样不寻常。”之雍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讲起小康来,正色道:“轰炸的时候在防空洞里,小麦倒像是要保护我的样子喔!”此外依旧是他们那种玩笑打趣。

以为“总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著,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来了。之雍搬了张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间正中。比比看他这样布置著,虽然微笑,显然有点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与她面对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样两手按在膝上,恳切的告诉她这次大轰炸多么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