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11章 鱼肠剑

    南瞻部洲三城鼎立,清微玄都凌驾世俗城邦之上,从炁体源流的奠基者,到道统正宗的开拓人,古时清微一脉英才辈出,其卓绝风姿放眼四大部洲也无出其右。

    最近五百年,自从编撰《太素传习录》的稚川真人羽化后,南瞻大地上,旁门左道忽而层出不穷,民间还偶有谤道诽玄的檄文流传。

    二十余年来,星火燎原的红月教横空出世,没有精妙至极的教理,却能在主城之外的山野江湖间大行其道,言浮及天风两城岳牧对此苦恼不已。

    而玉堂?

    在这位白衣岳牧手里,与红月教中人玩的是风生水起。

    红月教剑师吕风跟在剑卫统领褚星纪身后,后者腰身沉重,将木楼阶梯踩压得咯吱吱作响,吕风则咬着嘴唇,垂头走向岳牧,却不见绯红女使踪影。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头一副丧气的模样,令岳牧有些错愕。

    不过吕风绷了会儿脸,忽而冷笑道:“好事不出门,祸事传千里!清微使者被人伏击一死一伤,太令人意外了。现在满城传的沸沸扬扬,都说玉堂城岳牧闭门家中坐,祸水天上来,甚至有流言蜚语,说什么,玉堂城要与玄都彻底割裂,自据一方——”

    岳牧猜到会是这种结果,连忙挥挥手,示意吕风切莫再喧嚣。

    陡然间,吕风反倒乐的真气四溢,满头白发飘舞起来,继续道:“上次,我见到了韦游目。你俩打的什么算盘,响彻南瞻部洲了。只是老夫没成想,变故来的如此突然,有人呐沉不住气!其实,于玉堂而言,这便是大过错,酒局东家韦游目是何许人,岳牧也敢将他视为心腹?那可是天风城的说客,是个做梦,都打算让我旧师门覆灭的家伙,岳牧手段高,在采澐跟前装痴认怂,老夫佩服,换做是我,绝不肯吃个哑巴亏。”

    面对吕风,岳牧耐心极好,不动声色道:“剑师言重了,可以说是离题万里。言外之意,是韦游目在我眼皮底下做文章?”

    吕风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老夫纯属猜测!”

    岳牧轻声道:“纯属猜测的话,你们红月教也有不小的嫌疑。”

    吕风笑道:“既然是做文章,有了上文,必有下文。岳牧知晓,我教中人拆圣祠,建高塔,筑暗窟,勾揽玉堂豪绅囤积钱财,一桩桩一件件,这文章做的一马平川,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手段,哪个曾瞒着岳牧你了?实不相瞒,在松荫镇,我们也碰见了个清微弟子,只不过那小子有点棘手,不然,也不会留下活口。”

    岳牧无可奈何的皱眉叹道:“我清楚,马行街之事,与尔等无关,你们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月尊,似乎很讨厌说谎的人。剑师,你也不用多想,玉堂酒局那边我自然会追查,还有就是那帮海寇,我只不过想跟他们交个朋友,运气好,咱们也能多个帮手,剑师应该相信我的眼光。总之,出了这档子事,顺遂了红月教心意,剑师,横竖你可以坐享其成,看场大热闹嘛。”

    吕风道:“玉堂与玄都关系分崩离析,老夫当然开心,不过,二掌教对你的看法,岳牧是个极聪明的人,该知道如何对付。另外,我们红月教也不是平白赖在你这吃空饷的,玉堂酒局的玄胆酒瓮开裂,我会替大人腾挪几千斤佳酿,白鹤江水今年秋汛,若有能出手相助的地方,岳牧尽管开口。不过话说回来,老夫终归有些纳闷,不就是群海寇么,一群乌合之众,啸聚东海滩弹丸之地,还不是被岳牧死死拿捏在手心?”

    岳牧伸出消瘦的手掌,紧紧篡住拳头。

    他接着伸出另一只手,再次正反端详了一遍,泰然自若道:“有么。”

    ※

    玉堂始终是一座忙碌的都市,一座属于世俗的乐园。

    内掖正门,热闹之至。

    门前人潮如流,一道宏伟的拱门上架有悬空走廊,站着一排带甲羽箭手,正面朝着底下许多百姓。

    戚灵从这里离开内掖,见到了聚集前来的数百人,他们衣着各异,有宝马雕鞍的富户商贾,也有挑车担米的走卒贩夫,众人神情凝重的围堵成一处,口中吵吵嚷嚷,本打算偷得半日闲的内掖守卫们,不得不架起拒马刺桩,端起长杆大戟,呵斥阻拦着街上百姓。

    戚灵从一旁悄悄绕过去时,耳边聒噪不已

    “岳牧!缉拿凶徒,扞卫玄都!”

    “缉拿凶徒,扞卫玄都!”

    戚灵胸口一暖,这些百姓的呼声,何尝不是自己的心声。

    玉堂是南瞻大洲的缩影,这片土地上的黎民受清微玄都恩惠实在太深,小至每一粒粮食的收成,大到每一寸疆土的安危,在《平水历》之前的久远岁月里,皆无不仰息清微玄都之力,所以戚灵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指尖所染那种怪症病情加重,仍旧置身在一场梦境……

    “究竟,是不是我救了玄都使者?我怎么会有那种好运气?”

    戚灵恍惚记得,修士阿爷说过,灵符仅能生效一次。

    至于采澐提及的阴符与阳符之分,戚灵倒是头一回听说,总不能是阴神夜游,梦中身躯凭空会拓印出一道符箓庇佑,名叫“阴符”吧?

    她挤出人群,独自沿着街道瞎转悠,找了一处僻静的小河浅草滩,开始使劲的召唤符咒,各种摩挲,各种演示,但无论如何也重现不出昨夜雷火轰然之景。

    河水静谧流淌,仿佛睡熟。

    雨后草地如洗,托着一派酥艳的桃花,微风一吹,花枝摇晃,似乎也在无情的嘲笑着她,最后戚灵放弃了,伸手拥抱着阴沉天空,随即又伸了个懒腰。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苦恼烦闷之时,只需经外面风儿一吹,胸中忧思就会被荡涤的一干二净,戚灵觉得,这便是修士阿爷所说的“炁体源流”。

    她漫不经心的走进一家茶楼,在二楼找了个临窗位子坐下,托着腮帮,冷静想了想前后经过,然而梦中景象虚幻不实,十分难以回忆起细节。

    戚灵抓了抓头发,苦思冥想。

    小二上了壶茶,戚灵呷了小口,精神一放松,突然又觉得有些腰酸,因为包里满是岳牧赠的金子,沉甸甸的。

    戚灵叹了口气。玉堂城这位白衣岳牧果真舍得下血本,除了金子之外,还扬言要派遣几十名剑卫不离左右,躲在暗中以保证她的安全,天晓得那帮臭名昭着家伙正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悄悄窥视着。

    玉堂城暗察剑卫行事风格,妇孺皆知,皆是些会悄然砸断人腿,再当面递上拐杖的阴狠角色。

    一只纤白的手,幽幽搭上她的肩头。

    戚灵正在垂头沉思,被人轻轻一碰,陡然惊的坐直了身子。

    一个穿着棕麻布斗篷的女人,悄无声息立在身后,兜帽罩着半张脸,她用手微微撩起帽檐,嘴角闪出一抹调笑:“戚灵,愁眉苦脸想什么呢?”

    绯红女使?

    对于她的出现,戚灵并不意外,只是有些不耐烦问:“你怎么这身打扮?”

    “跟踪你呀,不穿成这样,老娘走到玉堂大街上,高调惹眼极了。”绯红女使冷笑不已,“从你出了内掖那一刻,我就跟着了啊。瞧你那鹅蛋小脸上的愁样,是不是在想,谁暗中帮你又一次施展了火雷符咒呢?”

    戚灵惊问:“你……你知道?”

    “我也想知道,我可以帮你查嘛。”

    戚灵忍住脾气,断然拒绝道:“说句肺腑之言,你该清楚,我有多么讨厌你。”

    绯红女使松开玉手,任帽檐滑落遮住面容,“讨厌?那算什么。许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不得不跟讨厌的人亲近,你知道跟讨厌的人呆在一起三年,是什么滋味么?不过我现在逐渐明白剑师的意思了,他带你来玉堂,就是让你见识一下这世道,令人讨厌的世道。可咱们,还不是得收起脾气,照样吃喝拉撒,在讨厌中苟活着?”

    戚灵并不赞同,“只有你们这种人,才会感觉这世道令人讨厌。”

    绯红女使冷笑道:“那你讨厌玉堂岳牧么?还有那个酒局东家,就是鼎鼎大名的玉堂酒局,你听说过的,我悄悄对你讲哦,那可是天风城的说客,其实想游说三城连合对抗玄都呢。那位白衣岳牧是个最会装腔作势,最懂示弱,再去作壁上观的人,他想利用你查案,是因为你是所谓的马行街凶案人证,既然你是人证,就得死,懂吗。”

    “信口开河。”

    戚灵虽然这么说,心中却怦怦直跳。

    绯红女使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转身道:“剑师让我跟着你,可跟着一个死人,那就没必要了,你不信老娘的话,尽管去试试嘛!不过,老娘还是忍不住得多句嘴,千万莫要再与那笑里藏刀的白衣岳牧有什么掺和,在那观道玉牒前头,他不敢造次,你离开了那间屋子,可就小命不久咯……”

    不等绯红女使话说完,戚灵抢先一步离开了酒楼。

    怀着疑虑,戚灵在玉堂城中转悠了大半天,两次经过龙津巷医馆宅院时,大门都落着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