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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从军行

    柔利镇北,三百里。

    这里的雪从不会散漫欹斜着落下,从子时到亥时始终保持目不暇接,随着越来越多的北俱芦洲生灵南下,柔利烽燧堡已经完全看不到春夏两季的景象,天地间一副苦寒气象。

    不过驻守烽燧堡的军士都从未有过怨言。

    因为烽燧堡是千年来无数英烈男儿拼着血肉之躯日积月累搭建起来,更有无数南瞻热血男儿到此奔寻前程,即便是个文弱书生,在与北俱芦洲生灵厮杀中也会被磨砺到判若两人,不过多半缘于清简真人主政后撒了个弥天大谎,公器私用将柔利军用粮草挪移,致使烽燧堡一改往日士气高昂的局面,损兵折将战力减弱不说,也让各方诡秘势力在军中有机可乘,以至于牵连地理要冲重镇柔利,在清微惊变后更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南有天风城叛教自立,北有异洲鬼物虎视眈眈,烽燧堡军士们都有些垂头丧气。

    大雪中,一粒黑影自北向南冲向烽燧煲,跪在这座方圆仅十五里的石垒坚城下,积雪没过了他的腰身。

    雪深人倦,城墙上的几个新招募的军士正在打盹,他们没想到这黑影是名北俱芦洲北狩城将官,更想不通这人是如何绕过了北边几十处哨所及三百里长的柔利烽燧。

    毕竟烽燧堡,已是中军大营所在。

    好在守备军士睡不得熟,起身撒尿时发现了这名筋疲力尽的敌人,而且烽燧堡及柔利烽燧上有句至理名言,敌人来了就站城头撒尿,因为在酷寒的情况下,撒出的尿液会被冻得雾蒙蒙状如狼烟。

    军士的小型狼烟释放到一半,就急冲冲抓起号角塞进了嘴里。

    这下动静闹大了。

    整座堡垒中数百精锐人马全都集合到中央旗杆下,自从铁围军溃败之后,堡垒的最高指挥统领换成了来自言浮城的老将王敦,此刻不得不罩上防寒雪狐绒甲,边走边满脸怒容:“雪大,你们说不愿意巡逻,西北东北的两座冰山却跟两把刀斧一样架住了我们脖子,三百里烽燧挡得住正面之敌,可冰山高崖上区区几个哨所能拦得住什么?还不是放进来了这些北狩游兵散将吗,就不该为了心疼几粒粮食,就让你们都窝在这石头棺材里,敌人都他妈到眼皮底下才发觉?哨兵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中了魂殇咒的,都给老子去领三十军棍!”

    马上那名身穿北狩敌服的家伙被羁押过来,旁边有王敦的护卫劝道:“将军息怒,此名北狩血徒主动自投罗网,应该别有蹊跷!”

    “血徒”是对来自北俱芦洲武者最恰如分的称呼。

    这帮北地人族用特殊兵刃在南瞻活人身上戳出的窟窿完全不会致命,反而会汲取血脉中的元气、真气、灵气等补充自身,受伤之人纵然仍有战力,但势必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因而血徒位列烽燧堡面对的四大棘手祟凶之一。

    老将王敦看了眼那名耷拉脑袋的血徒,“先砍掉一条腿,再问话。”

    北狩血徒有气无力,操着俱庐洲独特的口音道:“别……我是来投降的。”

    王敦道:“天寒地冻打了上千年,大家都没心思玩阴谋,我也不愿使什么将计就计,投降这种低等借口就不要吐出来丢人现眼了,你算头一个没出息的。”

    北狩血徒眼神呆滞道:“北边,全乱套了,我有阵图,有情报,我有……”

    “斩。”

    没有征询任何人,王敦下令斩了此这名血徒。

    护卫手起刀落,踢开头颅,再扒开血徒衣襟,露出一面旗帜。

    “北狩血旗。”

    众人哗然。

    血旗类似南瞻部洲军伍中的行令牙旗,出现极有讲究,旗帜上有一条的血红色斜线,自左而右,如同斧劈刀砍出的一道伤痕,则意味着“进攻”,若血色条痕是自上而下划过,则意味“防守”。

    而这种“进攻”令旗,在北俱芦洲有句俗话,“凡有此旗处,必无生灵存”,作为北狩城主的意志象征,血旗所至山河荡覆,即便远在东胜的水族也清楚这旗帜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大将王敦眉目上冻满了白霜,也不由忧心忡忡道:“吃饱了才能御敌,粮草,刻不容缓了。”

    ※

    烽燧堡南,二百里,柔利镇,盛产美女。

    最初时镇上到处可见慢条斯理贩运胭脂的走卒商贩,不过自从清微圣教崩亡这种不堪设想的消息传到柔利,镇上住民们便惊慌失措的焚毁了胭脂原料焉知草,改为拓荒农垦种植能填饱肚子的救命粮食。

    这种临渴掘井的做法令胭脂重镇地位一落千丈。

    妇女唇上少颜色,登时失了五分美艳韵味,柔利的美女也被称是一夜之间绝迹。

    斩了血徒后,大将王敦率一队近卫回到柔利镇子上的大营,不断有探马汇报各种关于清微圣教的消息,甚至天风城李轻尘不动声色吞并了大半北境的军报,也如雪片般纷纭迭至。

    若是那位天风城岳牧侵吞掉天风全境后,势必觊觎中立态度的柔利镇,王敦对此苦恼不已,一边是粮草难以接济,一边是要不合时宜的征兵备战,覆巢之下无完卵,柔利镇民几乎全是清微信徒,清微一倒,镇上驻军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好在王敦身经百战,见识过不少惊涛骇浪,且有不少流落在外的清微弟子及信徒投奔,柔利镇的新兵营的热闹氛围倒一如往日。

    今日营中来了不少投军的,营房内满头白发的梓潼夫子负责誊写新兵名册,累到不停伸手擦拭眼角,他想起了在清微山时与几位真人促膝谈心的情形,便叹出一口气,提笔继续手里的活计,“下一位!请你上前来。”

    一个男人站到他跟前,不紧不慢道:“我要投军。”

    梓潼夫子并未抬眼看这个相貌堂堂的汉子,一直低头秉笔,轻声问道:“姓名。”

    “徐健。”

    梓潼夫子立即抬起头,凝视着徐健,四目相对,良久,夫子愣道:“你小子,怎么又回来了。”

    昔日的铁围军,一直被公认是南瞻部洲第一锐师,军伍人数虽然不多,军中主力却个个是实至名归的悍勇无比,只可惜在北俱芦洲境内一次遭遇战中了埋伏,领军主将在尸山血海里被以秘法炼化夺取了神识心智。

    最后侥幸退回南瞻境内的铁围军甲士,自身也感染各种古怪恶疾,有些是时常陷入癫狂梦魇,有些则随着年龄增长身躯血肉愈发坚实,到了耄耋之年竟浑身渐冻到了无力行走的地步,甚至吞咽进食都成了奢望,最终只能活活等死。

    对于铁围军幸存军士的境况,梓潼夫子作为柔利镇参军主簿自然了如指掌,徐健被人从前线抬回柔利镇的凄惨模样,这位老书吏当时也亲眼目睹过,只是后来又听说徐健被亲友接回玉堂原籍养伤,不曾想今日这名大汉又红光满面的重返了北地。

    梓潼夫子上下打量着徐健,迟迟问道:“铁围军早就焚旗解散,你还来这里投什么军?”

    徐健倒十分直白实诚:“徐某这次从西方来,一路到了这柔利镇,因缺衣少穿又没金银细软,才想到投军这条出路!听说现下南瞻世道纷乱,老徐唯一能效力的地方,就只剩这小小柔利,我身上这百十来斤肉在军营里晒了几十年,这里便是老徐的家。”

    梓潼夫子皱了皱眉,并非不愿接纳这位身份并非新兵的铁围军将士,只是柔利镇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曾赶赴过北俱芦洲的前线军士,一旦侥幸活着返回,将不再是替自己而活,而是替战死的手足同袍的而活,所以退役之后,从来没有什么“有战必回”之说。

    若是将徐健纳入新兵营,虽不会有谁来找梓潼夫子兴师问罪,可这位白发老书吏终究会过不去自己那道心坎。

    梓潼夫子叹道:“果然不愧是昔日铁围军士,你还真是个有心人,如今柔利镇遭遇千年大劫,准确的说,是整座南瞻部洲都将无可幸免,你若是听说了眼下的情况,也不必过于伤怀忧愤。世上万事,不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是躲不掉的劫难而已。虽然你心甘情愿重回军营,你该知道,这里是有来无回的地方,情况,甚至比从前更糟。”

    徐健笑了笑,在夫子对面坐了下来,“现在,什么情况。”

    梓潼夫子放下手中笔,正色道:“人手不足。新兵在大营磨砺三个月,就得发送北部烽燧堡及远北哨所,极北之地的异洲祟凶越发嗜杀了,新兵十之八九都会把性命丢在烽燧外头,剩下的一成,又得屯驻在柔利周围,提防那位天风城主,所以境况十分的棘手。”

    徐健皱了皱眉,说道:“徐某有个藏在心里很久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