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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痴怨不过眼中人

    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柔利烽燧堡中的典备官费植算是个人微言轻的角色,那些兵士莽汉忙于生死大事,不爱听他那些闲言碎语,偏偏是徐健的到来,让苦闷的费植眼前一亮。

    虽然护卫们断定了徐健会被大将王敦留下,可堡中仍有闲言闲语,怀疑起徐健的身份,所以徐健暂且被安置在堡中一间石室内休息。

    石室上几乎快腐烂的门扉被推开,费植手端一杯浊酒,递到徐健手中。

    徐健抬眼看了看此人,虽然费植正值壮年,清瘦的脸颊上却留着来不及刮掉的白胡茬,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盯着一扇窗。

    狭窄窗口外,飞雪漫漫,几名军士互相搂在一起,脱光了膀子在摔跤,更多的人在周围下注叫好。

    费植指着这群人道:“觉得这里如何?”

    徐健端详着手里头浑浊不堪的酒糟汁液,猛地仰脖,只觉喉间火辣,“咳,野性,石堡修的野性,人也一样。”

    费植微微一笑:“但是这里却不简单。”

    徐健看了他一眼,“嗯?此话怎讲。”

    费植继续笑道:“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在烽燧堡呆久了,便会知道许多北地的秘密。”

    徐健摇头道:“也许我不该打听那些。”

    费植点头道:“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可一无所知,只会让你被孤立,甚至难以存活,谁不畏惧死亡呢?”

    徐健眼神略微黯然,“死亡并不可怕。”

    费植拍了拍徐健肩膀,“徐健,我听说了你的事,作为新兵,梓潼夫子对你青眼相看,但这里不是柔利镇,是烽燧堡,二者还是有区别的。比如柔利镇的军士,靠一件破袄和酒就可以抵御寒冷,但在这,你最好有件雪狐绒甲,铁甲外面罩着绒毛,保温的同时,还可防止你卸甲后,因忽冷忽热而抽筋中风,养好自己的身子骨,比什么都重要。”

    徐健不知他说这些话有何用意,谨慎回道:“多谢你的酒,这儿的确冷的刺骨。”

    费植笑道:“客气了,往后都是自家弟兄,等过几日我给你送幅雪狐绒甲,来日你若有机会北上柔利烽燧,路过大雪山时,顺手逮几只雪狐回来,权当给堡里作军需储备,我作为典备官,极少得空出去。”

    无须徐健回答,费植说完便站起身告辞。

    烽燧堡的日子平静如水,徐健也与新兵军士一道操演了几日,渴了抓把雪塞嘴里,饿了啃梆硬的干粮,不过自从真气充盈体内后,徐健都快半个月没觉着饥饿,也仅是蹲着看人摔跤时,做模做样嚼上两口,耳朵里也灌满了军士们对军粮短缺的抱怨,不过更多时候,这帮人最热衷于讨论柔利镇某家销魂窟里柔情似水的可人儿。

    徐健懒得听那些无害无益的话,甚至反思自己重返柔利镇的目的,他可不愿就这么窝在破石头堡子中,终日跟一群名不副实的软蛋厮混,更希望自己能顺利站到更北处的柔利烽燧上,再去看一看,北境以北,另一番广袤天地当中的战场变作何种模样。

    但徐健万没想到,有一天费植从大将王敦房中出来后,这位柔利镇最高统帅,竟会下达一道不可思议的命令:

    撤军。

    这是一道可能对南瞻部洲影响极其深远的命令,军队镇守柔利数千年之久,寸土必争绝不动摇,从未有过后撤,徐健来到这里不过才数日,居然再没机会可以随军北上,按照王敦在众人前所说的军令,不止大军要南撤,柔利镇上的男女老幼都务必迁徙躲避战祸,因为一旦放弃了守势,北俱芦洲的生灵就能迅速席卷此地。

    徐健猜测,大将王敦是听了费植的谏言,才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他打听到,在整个柔利地界,王敦只对两个人的话放在心上,一是梓潼夫子,再就是典备官费植,而梓潼夫子在得知了撤军的消息后殊为震惊,老夫子还快马加鞭到达烽燧堡,气冲冲的站在中央旗杆下指着苍天谩骂。

    梓潼夫子道:“自平水历一十八年始,柔利便建镇并修筑烽燧,那时候,把守这里的,还不是你们这群没头脑的崽子,而是清一色的清微圣教真人与修士,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保南瞻万年太平,可以说从古至今,柔利还没有一个统帅,主动提出撤军之说,王敦啊王敦,你怎么生出这种想法的?老夫跟你打交道半辈子,的确希望过烽燧堡出现些新鲜人,添些新鲜事,可你这主意未免破天荒的新鲜了!”

    王敦在远处长剑杵地,默默看着他,直到说完了,才沉着脸道:“古往今来,圣教巍巍!偏偏唯独到了我镇守柔利时,清微覆亡了!这不也是破天荒的事么?!”

    梓潼夫子叹道:“清微覆亡!便是你丢掉职责的理由?”

    王敦扭脸看了眼费植,“这还不够么,柔利南边的粮道全部被天风城断绝,都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不吃不喝,在北边还能撑多久?我这么做,是为了保全柔利镇的百姓,我要带领他们南下,再西行,有机会的话,回言浮城去。”

    梓潼夫子气道:“五谷轮回放出个臭响屁!好你个王敦,这可不是你该说的话啊,究竟是哪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在你面前献了计策,你不好好想想,大军撤军了,柔利镇民西行了,那南瞻部洲生灵怎么办?”

    “正好,让北地祟凶南下,跟天风叛贼们搏命去吧。”

    铁围军士们还从未见过梓潼夫子跟大将吵架,这里几乎每人都是从新兵入营时认得了夫子,也打心眼欢喜这个倔脾气老头,但大将王敦更是待他们如慈父,眼下这两人闹起矛盾,谁都不敢吱声劝解。

    徐健躲在人群当中,望着梓潼夫子手握佩剑,剑尾垂着穗子,不禁好奇的问身边一名军士:“喂,兄弟,常听人说剑分文武,羸弱文人才在佩剑尾端帮上流苏穗子,这老夫子从前是个文人?”

    军士道:“这还用说。”

    徐健笑道:“这儿天寒地冻,那些个身薄如纸的文人书生到了这还不得三天两头冻出病来?夫子挺能抗啊。”

    军士哈哈一笑,“我懂你意思,不过梓潼夫子可不是一般的文人,你没听过?饮酒至今无敌手,文圣天下第一人,当年在清微山学艺的梓潼剑师,如今是我们军中第一号的执笔吏。”

    徐健愣道:“什么圣?”

    “文圣。”

    徐健轻轻“哦”了一声,“我说南边玉堂的读书人怎么都跟一窝怂包似的,原来文人的天王老子也身在北地,哎,不对啊,你说他是清微剑师出身?”

    军士点头道:“嗯,我也听之前的护卫说的,不过那人去烽燧上了,至今不见回来。”

    徐健好奇道:“那这夫子是师从哪位真人,清简?清耳?”

    也许是徐健天生嗓门大,加之中气过于充沛,尽管他是垂首低语,却还是被气冲顶梁的梓潼夫子听见,老夫子正剑眉虎目朝着众人宣言,突然回首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你,徐健!”

    徐健呆了一下,躬身作礼,“夫子。”

    “随我来!”

    梓潼夫子头也不回进了一间石室,众军士都深信,这回徐健算是倒了霉,若没有大将这道命令,夫子不至于发如此大的火,于是众人也都替徐健长吁短叹,也不知会遭受怎样的责罚。

    就在徐健挪动脚步之时,大将王敦也朝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不过是,文圣老夫子气昏了头,不论怎么样,你小子都要挨着受着,别再惹老头憋闷。

    暮色中,众军士都在寒风中耐心等候。

    对于撤军这道命令,他们心中也相当不是滋味,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了柔利,一旦迁徙别处再解散队伍,这七尺之躯岂不是如长剑糟锈,弃之可惜?

    石室内,徐健不用抬头,也知道梓潼夫子脸色极为难看,他深呼吸一口气,静静垂手而立。

    梓潼夫子没有转身,面壁低声叹道:“王敦必轻信小人之言,祸矣。”

    徐健没有答话。

    梓潼夫子道:“徐健,你怎么在我言讲时嘈嘈切语,难道,老夫说的那番话,毫不在理?”

    徐健赶紧道:“不,大将撤军是委曲求全,夫子固守不退乃真英雄,老徐想不到,夫子有一颗锋芒毕露的剑胆,这才多嘴问了身边人几句。”

    “剑胆?”

    梓潼夫子忽的抽出佩剑,握着眼前细细看。

    剑光闪耀,暗室顷刻明朗。

    徐健忍不住瞄了几眼,剑身白茫茫一片,石壁上折映的光影清如流水,依稀可见百炼晕彩,如烽燧堡顶厚厚的积雪被冷不可亲的白日辉耀。

    梓潼夫子端详长剑道:“荒唐磨剑三百年,老夫把剑仍自看。看刃尖,挑了多少匈灵肚,看刃边,看了几颗北狩颅。”

    “夫子的剑,真是绝品。”

    徐健瞪大眼睛,从容的欣赏着。

    梓潼夫子道:“绝在何处?”

    徐健可不会夸些溢美之词,只能道:“嗯……没有江湖气。”

    这句话反倒令老夫子微微作声冷笑,“江湖?”

    徐健道:“我嘴笨,夫子见谅。”

    梓潼夫子叹道:“哎,说什么江湖不江湖,南瞻人图的,不过一日三餐而已。这剑,若连他们的三餐都护佑不了,要它还有何用?”

    说话间,梓潼夫子持剑猛砍面前石壁,白光照耀,一堵厚厚石墙无声无息的就被破开,出现一道齐眉高的口子,雪风顿时灌了进来。

    就这么随手一剑裂石,静谧玲珑,连块灰尘都没震落,真看呆了徐健,梓潼夫子神色从容,将长剑塞回鞘中,又说出一句让徐健此生难忘的话。

    “送你了。”

    飞雪吹进室内,打得徐健衣袖猎猎作响,他微微颤抖的接过了这剑。

    徐健对此万分意外,愣道:“梓潼夫子,怎么赠剑给我?”

    梓潼夫子神情淡然道:“不是说了么,要它还有何用。总是提着剑,会让我想起一位道兄来,哎。”

    哪一辈的道兄?

    徐健没有问出口,梓潼夫子便从墙壁上斩出的洞口走了出去,疯狂舞动的飘雪,瞬间便将他身影模糊其中。

    徐健屏气凝神,抱剑追了出去,风雪之中的大荒天地,仿佛将夫子一口吞没,连足印都寻不见。

    而当徐健晃晃悠悠返回石室,再重回到广场中央旗杆时,众位军士仍旧森森而立,仿佛一片雪林,大将王敦坐在一块寒石上等候,此刻浑身也已如同雪人。

    王敦打量着徐健手中之剑,焦急的看向石室,一时间错愕不已,他没想到这位老友,一声不吭的就这么负气而走了。

    其实也正因二人相知多年彼此了解,王敦说出的命令,从来不会收回,梓潼夫子才气得不轻,弃剑离去。

    “捉天狼。”大将王敦皱了皱眉,看着徐健手握的长剑,“这是他的挚爱啊,当初在柔利烽燧外,可是立下了赫赫功劳。这倔老头,这算什么?!一走了之?”

    不过王敦马上又问道:“这剑,老头送你了?”

    徐健点了点头。

    王敦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座下寒石,抖落掉肩膀积雪,然后指向北边,道:“依着他的脾气,我猜夫子会去北边烽燧,估计这会儿正一个人站在石垒子上远眺发傻呢,你愿不愿前往替我迎回夫子?这撤军的事,也是要跟他商量怎么撤比较合适。”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徐健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但嘴上语调平缓答道:“徐健,愿往。”

    ※

    玉堂下松门城楼上,吊下了两个身穿锦袍的人。

    一个是城里绸缎庄的刘掌柜,一个是镔铁巷兵器行的孙老头。

    当胖屠子捏碎二人头盖骨时,身旁一些扈从都闭上了眼,胖屠子挥动双臂时脸上的得意神色更令人恐惧,随后这位红月元老又说出一番过激言论,声称红月军救了玉堂这座城,杀了岳牧救了这群贱民,居然还敢背叛抗命潜逃出城,这是无须审判的罪孽,这是与生俱来的不忠。

    城下,军阵齐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