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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带着疑问,凤儿放下那件长衫,起身走到衣柜前,小心地拉开柜门,眼睛因吃惊而瞪得大大的:怎么可能呢?富甲天下的华云城主居然没有锦衣罗袍?

    她又连连翻了房间里其他的橱柜,事实证明堂堂城主的衣柜几乎是空的。为数不多的衣物,也大都是穿了多年的旧衣,颜色多为青、黑色。

    难道都没有人照顾他的生活吗?她惊讶地想。

    天生体弱多病,造就了凤儿敏感多情又极富同情心的个性,当谭辰翮以一个强悍的掠夺者身分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恨他又怕他-可是当他不经意展现出内心绝不轻易示人的脆弱与无助时,她的同情心泛滥了。

    床上的人再次烦躁地翻动。凤儿沉默的关上柜子,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和怨恨似乎在这一瞬间被怜悯和同情所取代。

    她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茶水。虽然茶凉了,但她相信还是有用的。将茶碗放在床边的小柜上,她坐在床边,轻轻地托起他的头。

    很奇怪,当他的头依偎在她胸前时,她一点都不怕他了,反而觉得他像个生病的孩子,软弱而令人同情。

    她端起碗,将茶水送到他嘴边,轻声诱哄着,要他张开嘴巴。

    「城主,喝点水吧,喝水后你会好过点的……」

    听到了她的声音,谭辰翮睁开眼睛,木然地看着她。

    与他四目相对,凤儿又是一阵心慌,但并不完全是害怕。在那双眼睛睁开的-那,她惊讶地看到这男人眼里竟出现一丝忧郁与哀伤。

    「-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再骗我!」谭辰翮喃喃地说,他的词锋依然犀利,可是语气却含有祈求的成份,这令凤儿深感诧然。

    她的心无由的怞搐了一下,柔声说:「喝水吧,喝了你就不会难受了。」

    谭辰翮彷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一直看着她。他的嘴角抿起,眼光慢慢地脱离迷惘,那丝忧郁与哀伤彷佛天边的云彩,在一阵风吹后消失无踪了,但它们却已烙印在凤儿的心头。

    就在凤儿觉得他要拒绝时,他突然一口气将她手里的茶水喝了个精光。

    「还要!」他模糊地说。

    凤儿立即将他轻轻放回枕头上,又去给他倒来一碗茶水。刚走到床边,他猛地坐起身,抓过碗一口气喝完,然后一言不发地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凤儿见他连喝了两碗茶水,额头冒出不少汗。于是她放下碗,取出手帕擦拭他的额头。

    等谭辰翮终于安稳地熟睡后,天也亮了。

    凤儿吹灭燃烧了一夜的红烛。看着烛泪点点的烛台,感到短短的时辰里,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更具体了,而她对他的感觉也发生了某种变化……

    阳光斜斜地照进房间,凉爽的风吹醒了在床上沉睡的谭辰翮。

    他小心地转动着头,并没有感到宿醉后的头痛恶心,再转动舌头,嘴里也不像往日那样干苦。

    他回头,发现了今天醒来不那么难受的原因──那扇高大而很少打开的窗户此刻正大方地敞开着,让屋外清新的空气源源不断地涌入。

    一声轻微的喟叹将他的目光吸引到屋角,他看到另一个真正让他宿醉后不那么难受的原因:他那胆小却固执的新娘──已经换下大红色新娘喜服,穿上一袭浅蓝色衣裙的凤儿。

    他忆起昨晚的点点滴滴,是她替他宽衣,为他递上茶水……她不是很怕他,也很恨他吗?为何又愿意那样伺候他?

    他不解地注视着那个令人迷惑的身影,也因自己昨夜流露过多的真实情绪而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昨晚究竟吐露了多少心事,但他记得自己说过一些胡话,只是不知这个小女人是否都听进心里去了?

    坐在墙角的长桌前,凤儿正努力地梳理她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平常都是宋娘帮她,今天当她自己整理头发时,发现这真是一大难事。

    突然,门口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谭辰翮知道那一定是林伯。在他身边除了自幼照顾他的林伯,他不许任何佣人进出。

    凤儿急忙抓着头发,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了一条缝,轻声说着话。

    很快地,她关上门,对着大铜镜胡乱地将长发盘起来,用一条丝巾绾住,就匆忙地跑了出去。

    「她去哪里?」谭辰翮心里琢磨着,又立即否定自己的关心。「-,管她去哪里呢?」

    凤儿急匆匆地随林伯来到大厅,看到和平常一样,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姑婆端正地坐在堂上,两个老丫鬟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她两侧。

    「老太……哦,姑、姑婆早!」凤儿想起老太太警告过她,成亲后得称呼她为姑婆,于是赶紧改口问好。

    「辰翮呢?」老太太的目光停在她散乱的头发上,不高兴地问。

    「他还、还没起床……」在老太太冷漠的注视下,凤儿觉得非常慌乱。

    老太太的龙头杖在地上一顿,厉声说:「看看日头都到哪儿啦?去叫他来!」

    凤儿想到谭辰翮昨晚那痛苦的样子,犹豫地说:「可是他……」

    「没有可是!」老太太再次将铁杖头一顿。「去告诉他,想要产权就起来!」

    「产权?」凤儿看着老太太凶悍而冷酷的眼神,脑海里出现了另一张同样凶悍冷酷,却又无意识中流露出忧郁与哀伤的眼睛。

    控制他?难道控制他的就是这个老女人?

    「发什么愣,产权-不懂吗?若不是为了要回这份产业,他会娶-吗?」看到凤儿愕然的表情,老太太刻薄地说。又大喝一声:「快去!」

    「我这就去。」凤儿浑身一颤,转头就往里走。

    原来这就是谭辰翮娶她的原因:为了要回产权。那么说,他娶她就像她嫁给他一样都不是自愿的?那么要控制谭辰翮的人,一定就是这个冷漠的老太婆。

    想到心高气傲的城主竟然要忍受这个难缠的老太婆,凤儿不由有点可怜他。

    「城主,快起来!姑婆来了!」一回到屋里,她就直奔床边急忙唤醒谭辰翮。

    「让她走开!」谭辰翮不耐地转身,他其实并未熟睡,凤儿一进门他就醒了。听到那个老巫婆来了,他就更不想起来去见她了。

    凤儿一听,那还行?急忙伸手推他,「你还是起来去见她吧,不然她不会把产权给你的,那你不是白白娶我了吗?」

    「-说什么?」他倏然坐起身睁开眼睛看着她,惊讶她何以知道这件事?

    没料到他会猛地坐起来,正弯腰喊他的凤儿闪躲不及,差点与他头碰头。

    她连忙退开床边说:「是……是姑婆说的,她说你想要产权的话,就马上去见她。」

    「该死的老巫婆!」谭辰翮愤懑不平地低声咒骂着,掀开了被子。

    凤儿赶紧将一件她为他找出来的青色长衫递给他。他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地接过来穿上。

    当两人来到大厅时,姑婆已经很不耐烦了。

    「辰翮,都什么时辰了,现在才起床?」

    凤儿感觉到谭辰翮身上霎时放射出冰冷的寒气,令她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哆嗦。

    然而他的神情和语气,却平淡得好像并不介意姑婆的指责。「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烛夜嘛,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婆又何必在此时计较那么多呢?」

    他吊儿郎当的态度令凤儿为他悬着一颗心。

    他的态度果真激怒了老太太。她习惯性地顿着手中的铁杖,训斥道:「身为一城之主,你怎可如此放纵?」

    谭辰翮脸上嬉戏的神色瞬时敛去,换上令凤儿害怕的冷酷表情。

    「今日来此,若是为了训话,那么-省省吧。我在这位置上已经十年了,该如何做城主,不需要别人说东说西!倒是-应该考虑如何兑现-的承诺!」

    「你!」老太太气得皓首频摇。「你这小子永远不懂得尊老吗?」

    「哼,尊老?」谭辰翮讥诮地挑了挑眉头,微-着眼望着怒火中烧的老人,放肆地说:「-不觉得做老的应该先自尊吗?对一个不守信用,善于欺骗的老人、值得尊敬吗?」

    「城主……」听到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辞,又看到老太太将手中的拐杖握得死紧,浑身颤抖,似乎气坏了,凤儿忍不住轻轻拉扯谭辰翮的衣襟,想制止他。

    不料谭辰翮一掌拍开她的手,怒喝道:「闭嘴!这里没-的事,回房去!」

    没想到他说变就变,竟对她如此凶狠,凤儿吓得立即转头就跑。

    「站住!」姑婆的气势一点都不比谭辰翮弱。「谁说没她的事?!」

    凤儿只好站住,回过身看着姑婆,后者正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盯着她。

    「白绢呢?」老人威严地问。

    「白……白绢?」凤儿的脸色霎时血色尽失,脑袋一片空白。

    天哪,她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呢?这下糟了,会不会影响到城主的产权呢?她慌乱地想。

    见她兀自呆立着,老太太更加不悦了,厉声问:「怎么回事?」

    她本想说出实情,可看到老太太的怒容,再看看谭辰翮,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脸上。她只好惶恐地说:「在……在房里,我、我这就去取……」

    说完,赶紧往内宅快步走去。

    回到房间,她将昨天穿的新娘服找出来,幸好那块白绢还安全地塞在袖袋里。握着那块柔软的织物,她松了口气。但不到一秒钟,她又犯愁了。

    昨天在她上花轿前,姑婆的大丫鬟将这块绢子塞进她手里,要她在洞房之夜将它铺垫在身下。

    当时她不明白,还问了她,可她只说老太太隔天会来看这块白绢。

    「看什么?」她当时茫然地问。

    「落红。」大丫鬟简单地说。

    「什么是落红?」她仍然不明白。

    大丫鬟烦了,她本来就不是爱讲话的人,于是粗鲁地说:「就是-的血。」

    「血?看我的血?」凤儿震惊地看着白绢,这太恐怖了,居然要看她的血!

    「哎呀,不要问那么多了,只是一点点血啦!」大丫鬟夺过凤儿手中的白绢,将它塞进新娘装的袖袋里,为她拉好盖头,于是她就这样上了花轿。

    后来在轿子里晕呼呼地被抬来抬去,接下来的喜乐、爆竹、贺喜、-喊……各种喧闹加上谭辰翮的醉酒,让她完全忘了白绢的事。

    此刻她该怎么做呢?那个看起来从来不会笑的凶老太太还等在外面,而城主好像也想要这块白绢,不然他也不会在老太太朝她要白绢时,那样的看着自己。

    唉,我的血,为什么要我的血呢?老天爷,帮帮我……

    凤儿四处看着,突然,她看到烛台上那把用来剪灯芯的大剪刀,于是她走过去握住它。

    将白绢在桌子上展开,她迟疑地握起剪刀,不知该如何下手。平日在她手里轻灵自如的剪刀,今天却变得沉重笨拙。

    想到外面那对混浊但犀利的眼睛,她卷起袖子,将心一横,举起锋利的剪刀往白嫩的手腕扎下……

    好痛!殷红的血点点洒落在洁白的绢上,晶莹的泪滴滴浸染着光洁的桌面。

    凤儿哽咽着,用手绢将伤口包扎起来,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抓起桌上那块白绢往大厅走去,希望老太太能看在她这么痛的份上,不再为难她!

    「真是这个吗?」检视着凤儿递上的白绢,老太太大声地问。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而谭辰翮火辣辣的目光,更令她有种偷人东西被当场逮着的羞耻感,她的脸「腾」地红了,但她勉力克制住惊慌,镇静地对老太太点点头。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说了声:「很好。」又回头对谭辰翮扬扬白绢,「这次你对你的新娘该不会有疑问了吧?」

    谭辰翮耸耸肩,不发一语,凤儿提着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

    老太太又对谭辰翮说:「三天后,我们在宗祠交接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