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58、Part fifty four

    从早上七点开始,她就坐在密林酒吧第二层最角落的地方,一面透明的落地窗旁边,双眼放空地盯着窗外,直到不断有晶莹的细小水珠如繁星般坠落在玻璃上,她才意识到,已经开始下雨了。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场阴沉的小雨就逐渐发展成了夏季里最常见的暴雨。湍急的水流被风吹着胡乱奔腾在窗户上,发出类似动物哀鸣一般的呜呜声。云层携带着大量来自海洋的水雾侵袭而来,浑浊厚重地压在头顶,不断翻滚着。

    听柴郡猫说,未来三天都会是这样不见阳光的天气。

    收回视线后,柏妮丝端过面前的特浓海盐牛奶冰淇淋,用勺子挖起一团塞进嘴里。一股冰冷的甜腻顿时融化开,让她在觉得凉爽的同时,也忍不住想起昨天仿佛被蛊惑般答应了要和蒂亚戈从现在开始的场景。

    她几乎都要怀疑,那一刻自己是不是被对方给催眠了,否则怎么会鼓起那样可怕的勇气,简直比她前几百年所拥有过的胆量都要大。

    最重要的是,在她如今已经冷静下来以后,迟到的不安与焦虑开始逐渐占领上风。

    柏妮丝咬住勺子,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同时反思自己昨天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居然真的答应了对方。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不是应该继续锲而不舍地和稀泥,直到话题转移到一个安全的方向去吗?

    她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

    可是……

    回想起昨天,在自己微若蚊咛地说出那句“好”以后,蒂亚戈先是僵硬一瞬,紧接着便像是被什么给刺激到,连往日里的那些温柔平和与从容风度都被暂时抛却在了一边。

    他捧起柏妮丝的脸,低头和她额头相贴,清澈蓝瞳中油然而生的欣喜与明亮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将她的眼睛灼伤,连声音都染上种不易察觉的轻颤。

    如此明显外露的情绪表达,柏妮丝实在很少从他身上看到。印象中,除了上次差点逃走却被他抓到以外,应该就只有这次了吧。

    迷迷糊糊间,她在蒂亚戈的诱哄下乖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诸如他们会重新开始,她保证不会再离开之类的话,直到他终于松快地笑起来,转而偏头含住她的耳垂,吻过她耳后那片里极少被仔细触碰过的细腻肌肤。些许细碎的气音混合着叫着她名字的呢喃低语接连不断地坠入她的耳蜗,掀起心头激烈难平的波澜。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来着?

    柏妮丝机械地挖着冰淇淋一勺勺送入口中,被嘴里过低的温度冻得一激灵,然后终于回忆起的,是他愉快笑起来的模样。

    干净温暖的,带着种和他外表年纪所真正相符,无比真实且鲜活的俊秀少年气,和他惯常状态下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是柏妮丝第一次,主动而小心地伸出手,试探性地,慢慢地触碰上对方的脸孔,看到他垂下眼眸歪头蹭了蹭她的掌心,指间流泻而出的尽是他柔冷的长发。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蒂亚戈幼年的模样。在他曾经还什么都不知情的时候,也是这样温顺又乖巧得让人无法拒绝。

    同时,柏妮丝也似乎跟着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陨罪园里的那几只魅魔总是锲而不舍地试图诱惑那些监守天使们。

    除了作为魅魔的天性使然以外,这种仿佛亲手将一幅隽永无尘的神像给揉进世间烟火气中,看着它不断被浸染,不断沉没下去的感觉,确实很值得满足。

    但柏妮丝并不热衷于追逐这种感觉。

    毕竟这个过程是极具危险又相当不可控的,而她向来是个风险规避爱好者。

    只是,在那一刻间,她看着面前的人鱼,会短暂地产生一种他和自己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错觉。

    真可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会被蒂亚戈身上的种种情绪所感染到,会因为他的愉快而也感觉到些微的愉快。

    这么想着,柏妮丝有些自暴自弃地叹口气,继续朝嘴里塞冰淇淋。

    等到碗里的冰淇淋就快见底的时候,丽贝卡正好端着几杯其他客人点的冷饮走上来。

    她看到柏妮丝,很快将手里的饮料送完,然后快步走到她面前,从裙摆口袋里摸出一张别有鼠尾草干花的卡片递过去:“柏妮丝,能邀请你来参加我今天晚上的生日聚会吗?就在这里,来的都是一些我熟悉的朋友,就差你了。”

    “邀请我?”柏妮丝诧异地看着那张卡片又看了看她,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只用勺子搅着碗里逐渐融化开的冰淇淋团,诚恳提议着,“我觉得你要不再考虑下吧?不然到时候你的朋友们可能会很不自在的。”

    “没关系,反正大部分也都是你认识的。”她笑起来,红色帽檐下的一对清亮眼睛也跟着弯成两枚可爱的月牙,“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七点来参加聚会,我会提前准备好你喜欢的小点心的。”

    看得出她想要邀请自己来参加这场生日聚会的愿望是那么真挚而热情,倒让柏妮丝一时间不再好拒绝了。

    而且,来这里参加聚会的话,也能暂时避开去观测中心和蒂亚戈见面的可能……

    多么可耻又有用的逃避办法。

    这就是贸然答应一些自己明明不擅长的事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以那样的身份相处。这个问题已经让她头疼一整晚了,完全控制不住想要像以前那样,一遇到让她焦虑不安或者感受到威胁的事,就靠她最常用的拖延和躲字诀来回避问题的冲动。

    生物后天培养起来的求生本能真是太难战胜了。

    柏妮丝心虚地腹诽着,也没怎么再犹豫就朝丽贝卡点点头:“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我会来的。生日快乐,小美人。”

    “那太好了,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

    时间在雨水的密集哗啦声中很快滑过。还不到七点的时候,柏妮丝便已经来到了尚未布置完毕的酒吧大厅里。

    刚推开门,一只正在不断尖叫着的魔法气球便呲溜一声从门缝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飞向天空就又被柏妮丝的魔力轻易捕获住,抬手丢回给正漂在半空中的柴郡猫:“需要帮忙吗?”

    “我们这儿正好缺一个能让那群恶精花乖乖听话的人。”柴郡猫冲她咧嘴一笑,看起来极为阴森古怪,露出的雪白牙齿整整齐齐。

    她顺着对方翘起的尾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看到那些正相互嘶鸣着奋力争夺一只死去的血淋淋兔子尸体的恶精花群,感觉有些疑惑:“生日聚会为什么要用这种花来做装饰?”

    “那可不是装饰。”一旁正单肩扛着根粗壮原木树干的红心杰克顺口解释,“是到时候会替我们清理聚会结束后剩下来的食物残渣的清洁帮手。”

    “你们考虑得还挺周到。”柏妮丝点点头,随即拎起其中一朵正龇牙咧嘴还满脸血渍的凶狠花朵,拇指抵住它的花萼部分,不让它有任何机会低头咬自己。

    自动将那种过分尖利的警告哼哧声当做没听到,柏妮丝利落地踢过旁边的空盆子将它塞进去,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被掐了脖子的恶精花更加脾气暴躁了,它甩甩头,张开满是麻醉毒.液与细小獠牙的嘴,准备趁柏妮丝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咬下她的一块肉来作为报复,却被对方提前察觉到。

    一瞬间,浓烈的阴影从面前的海巫身上散发出来。魔力差距所造成的绝对压制让那群恶精花一下就安静了,连兔子尸体掉在地上都没有花再去争。

    由此可见,还是做恶人比较适合自己啊。柏妮丝一边默默想着,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终于将它们全都分盆装好。

    这时,酒吧大门再次打开,她看到一个挺拔高挑的洁白身影正逆着屋外的浑浊灰光走进来。

    还好。

    在她的脚产生自己的想法将她立刻带走之前,目光先一步注意到了对方背后的标志性六翼。

    是加百列。

    而他显然也看到了柏妮丝,金色眼睛里的视线跟着很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只脸上面不改色,依旧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肃穆表情。

    “天使长。”她抱着怀里正在闭着嘴装标本的恶精花,朝他习惯性地屈膝行礼。

    加百列同样回了个简礼:“冕下刚刚还问我有没有看到您,没想到您在这儿。”

    “啊……是吗?”柏妮丝眨眨眼,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天使长也是来参加丽贝卡的生日聚会的吧?”

    他随意嗯一声,嘴唇略微不自然地抿起来,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似的。

    柏妮丝注意到他这种微妙的变化,顿时感觉不得了的眼界又增加了,忍不住感慨到:“能让你抽空亲自来参加聚会的,恐怕也只有丽贝卡了吧。”

    “其实除了您以外,我也没有见过冕下像这样珍爱过别的什么了。”他语气淡淡地回答。

    不愧是天使长,说话就是直击要害。

    柏妮丝自觉话题要是再进行下去,她的血条迟早得清空,于是便含糊回应了一句,抱着怀里的恶精花准备转身离开。

    过于明显的回避举动,让加百列心中微微一动,主动开口叫住对方:“海巫小姐。”

    “什么?”她回头,看到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那双过于灿烂无温的金色眼睛里有一种锐利且直白的光芒,让她在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刀锋由内而外地解剖开,连脊背都忍不住紧绷发凉。

    “您是否碰到了什么烦心事,或者和冕下闹矛盾了?”他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柏妮丝一头雾水。

    “您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提到和冕下有关的事,而他也正好刚问过我关于你的去向,所以……”

    “噢……那个啊。”

    她眨眨眼,本想找个借口随意搪塞过去,恰好丽贝卡从二楼叫了加百列一声。

    戴着鲜花头冠的红裙少女正高兴地朝他挥手,脸上笑容纯净明媚:“我还以为你不能来了呢。”

    “我答应过你的。”加百列说着,又转头看向柏妮丝,“虽然我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冕下看起来有些担心。”

    不仅是因为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在观测中心出现过的,还有关于格兰德尔凌晨被杀的变故。他猜测柏妮丝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考虑到蒂亚戈一早提前交代过,最好等他自己见到柏妮丝以后再告诉她,加百列也就没有打算在这时提起,只简单建议到:“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和冕下好好聊一下吧。”

    说完,他又模仿着柏妮丝最常用的话,并且真心实意地补充一句:“相信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好的。”

    柏妮丝:“……”

    真狠啊,再次被直击要害。

    她含糊地点点头,抱着仍然在努力维持着标本造型的恶精花,一路落荒而逃到屋外摆满桌椅与鲜花的空地里。

    刚放下手里的花盆,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忽然吸引住她。

    那是一个倒挂在香柏树上的巨型茧,泛着浅淡如珍珠光晕般的细丝已经将茧里面的生物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个小洞还没有彻底被封死,露出一张昏昏欲睡的皱巴巴蓝色脸孔。

    柏妮丝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看,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拉尔夫?”

    地下王国里有名的智虫,白王后最信任的军师之一,还曾经数次帮助过自己,算是原世界里少数和她关系不坏的精灵。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惊讶地看着对方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连忙说,“等下,我马上帮你出来。”

    “不用担心,柏妮丝。”拉尔夫沙哑着嗓音慢吞吞地阻止,连掀开眼皮这样简单的动作看起来都那么迟缓又困难,“这只是我即将获得新生命所必经的一个痛苦过程而已。”

    “新生命?”

    “世界上的每一只蝴蝶都是由毛虫蜕变而来的,我现在就是在经历这个过程。”

    “这样啊。”柏妮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过于有限的陆地生活经历,不足以让她彻底理解蝴蝶和毛虫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生物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代入了一下曾经作为自己食物的海月水母的生长过程【1】,感觉应该差别不大。

    “没事就好,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吓了我一跳。”

    听到她这么说后,拉尔夫再次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失去光泽,空洞如两团浑浊的僵硬树脂:“我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不过看上去,我们俩倒是差不多了。”

    “什么?”

    “你看起来有心事,不是吗?”拉尔夫说着,略微动了动头,更多的细丝生长出来,不断侵蚀着他仅剩的呼吸空间,让他说话的调子变得更加拖凝和呆板,像是随时会断气那样,“它们也像这层包裹着我的茧一样,密不透风地禁锢着你。”

    这算是智虫一个格外不讨人喜欢的能力,他能轻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并加以分析。

    “看在以前我也帮过你的份儿上,能告诉我等你变成蝴蝶以后,这种看穿人心的讨厌能力会不会更精进吗?我正在考虑以后要不要躲着你走。”柏妮丝耸耸肩,半开玩笑地说,“还好你不是海洋生物,不然我就要想办法在陆地上定居了。”

    “你问的问题关于未来,我只能在未来回答你。”

    拉尔夫慢慢回答到:“但是这种改变会影响我的一切,这点毋庸置疑。”

    “你是指可以飞起来?”

    “飞起来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柏妮丝。我指的是更深远的东西。”

    “我不敢保证我听懂了你的意思。”

    “当你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眼里的世界和你如今所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她愣一下,浅绿色眼睛里的光芒黯淡几分:“当然不。”

    “那么我也同样。”

    拉尔夫回答着,声音轻慢到快要睡着的轻慢那样,布满皱纹的蓝色脸孔上是一种柏妮丝从未见过地宁静。仿佛他正沉浸在一个充满怪诞的异世界里,那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和看见的各种奇观:“当我还只是一只智虫的时候,我必须依附树木或者土地,我所看到的也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可当我蜕变成蝴蝶,我所感受到的就会完全不同了。以前对我而言需要花费许久才能去到的地方,将来我很快就能到达。这种仿佛生命被延长的变化,会影响我对所有一切的看法,实在非常迷人。”

    “迷人?”柏妮丝皱起眉尖重复,态度不自觉地冷淡下去,“也许吧,毕竟能比我运气还差的生灵实在寥寥无几。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改变,对他们而言都是迷人的吧。”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觉到了难过,那我很抱歉,柏妮丝。”

    拉尔夫微弱地说:“我只是想说,我期待这样的改变。眼界的变化能让我得到更多以前所不到的智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短暂的沉默后,柏妮丝忽然问:“那如果……这些改变给你带来的除了你所想要的智慧或者力量,可也同时也让你掉进更糟糕的情况里了呢?”

    “你是说比我现在还要糟糕吗?”拉尔夫问,表情细微地变化一下,“如果我不接受,那么我一定会被闷死在茧里,无路可走。相反如果接受改变,拼尽全力挣脱出来,不管遇到的是什么,至少我活着,我有了更多的力量与智慧,能以此去对抗所有我遇到的痛苦,也就实现了我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意义?”柏妮丝好像对于这句话感觉有些迷茫,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只想着怎么才能活下去,从来没去思考过这种过于空泛又抽象的问题。

    她忽然想起蒂亚戈在看着世间万物时的沉静表情,如同在看着无数忙碌的尘埃,似乎他们的一切对于这位至高神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沉了一沉,她眨眨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只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问:“那什么叫做活得有意义?”

    “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很主观的。”

    拉尔夫轻轻说到:“对我而言,我追求的是更多的智慧,更开阔的眼界。只要能得到这些,我认为,我的生命就是有意义的,哪怕别人并不一定这么想。所以同样的,拿他人的标准去衡量自己活着的意义本来就是不合适的。

    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值不值得,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后悔并最终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你一直在追逐的东西,那么这一切时光就都是有意义的。”

    “所以你看,活得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无需去询问他人,只要问问自己,是否已经得到了你最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了。”

    “你想要什么呢?你得到它们了吗?”他问,愈发苍老的声音里仿佛带上了无尽时光的尘埃,厚重到让柏妮丝感觉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震。

    是啊,她想要什么呢?

    曾经她最想要的是活下去,她已经做到了。

    后来她想要自己不被其他恶魔欺负,能够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她也得到了。

    再后来,她希望自己能摆脱身上的诅咒,过上像最开始那样的平静生活。

    这个,似乎也是触手可及。

    “是的。”她垂着眼睫,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肯定,“我想我已经得到了。”

    “那么,你所有经历过的苦难与悲伤,那些挣扎与代价,就都是意义非凡的了。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真的吗?”她的眼神微微明亮起来。

    “当然了。这世界上有许多生灵,终其一生也未曾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连是什么都没有想清楚过。能弄明白并且成功做到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一次,柏妮丝并没有回答,而是安静地在思考着什么。一种清晰的不安与愁绪一直萦绕在她的眉眼间。

    拉尔夫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主动开口到:“你似乎在害怕,因为你对你所拥有的东西很没有信心是吗?你认为它们随时会消失?”

    “……是的。”柏妮丝不太愿意地承认到,她不习惯这种轻易被看穿的感觉。

    “那就丢掉吧。”拉尔夫轻飘飘地建议,“反正已经是你确定了早晚都会丢失的东西,相对而言,越早丢掉所造成的损失也会越小,不是吗?”

    这个回答完全超出柏妮丝的意料之外,她努力将已经下意识冲到嘴边的拒绝给咽回去,只更加眉尖紧锁地沉默着,半晌后才嗫嚅着回答到:“倒也不是那么确定……”

    “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是对那样东西没有信心,而是对正在拥有着它的自己没有?”拉尔夫吃力地掀开眼皮的一条缝,覆盖着层半透明白翳的眼珠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她。

    像是被猛地刺中了什么最为脆弱的心事,柏妮丝将视线转移向更远的地方,看到那轮即将坠入群山背后的金红落日,拖曳开的大片暮光在头顶蓬勃燃烧着,倒处都覆盖着火焰色的余晖。

    “如果你得到了一份你并不配拥有的东西,你会为此感到不安吗?”

    “那么要什么样才算是配得上的呢?”拉尔夫奇怪地反问,“有什么具体规定或者硬性要求吗?”

    柏妮丝被他问得茫然了一秒,片刻后才摇头:“没有,只是……”

    “只是其他人都这么觉得,包括你自己,是吗?”

    “算是吧。”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那种过于死寂呆板的目光让柏妮丝有种自己正在被一块化石注视着的感觉。

    “你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他问,苍老的语调中却不带多少疑问,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一下。

    柏妮丝迟疑几秒,摇摇头:“我觉得我不是。”

    否则她早该发疯了,毕竟放眼望去,整个海族基本都对她深恶痛绝,她根本在意不过来。

    “那么,核心问题就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了。”

    “……我不太明白。”

    “你看,从你刚才所疑惑的问题来看,不管是活着的意义还是你是否配得上你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只要排除了你对他人眼光的在意,那剩下的阻碍就只有你自己的想法了。”

    柏妮丝沉默着,听到他接着往下说到:“再冒昧地问一个问题,你确定这样东西是你真正想要的吗?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很犹豫。我们都知道,当生灵极度渴望着一样东西时,即使明知希望渺茫却仍然会去努力争取,在得到后则会想尽办法将它抓在手里,唯恐被别人夺走。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个反应,你好像很害怕拥有它。”

    “你在害怕什么呢?”

    多么熟悉的问题,兰伯特也曾经这样问过她。宛如时空重叠般的错觉让柏妮丝恍惚了一瞬。

    “你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东西,我很好奇,为什么?请原谅我的用词不善,它是否是你用不光彩手段所夺取来的,所以你每次看到都会心有愧疚,甚至是害怕面对?”

    柏妮丝被他询问得猛然僵硬住,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让她不安的话题。毕竟她没有轻易就将自己的过去分享给旁人的习惯,那会让她感觉非常不安。

    然而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太想摆脱目前这种让她无所适从的状态考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一个细微的声音总是在柏妮丝的脑海里反复叫喊着,催促着她说出口,去听听拉尔夫的意见,也许她会得到答案,而不是继续这样总是靠着焦虑与躲避来解决问题。

    于是,在反复思考许久后,柏妮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极为艰难地承认到:“因为,那是我靠谎言骗取来的,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看起来坦诚这件事让她非常难受。

    “原来如此。”拉尔夫轻轻叹息着,“那么,它的原主人仍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吗?”

    “不,他已经知道了。”

    “……是吗,那还挺让人惊讶的。”

    拉尔夫沉吟片刻,问:“既然原主人已经知道这是你的谎言,那他有让你归还这件东西吗?”

    “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