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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积蓄了一日的雨落了下来开始是沙沙地而后绵密亘长。京城长街一阵急遽的马蹄声踏破雨幕马上人一身湘白缎袍浑身上下全无饰物只在腰间扎了条麻絰带却带着股令人眩目的凛冽风姿一如荒原耸立的松柏。

    疾风密雨丝丝灌入他衣襟因惊诧震怒愤疑而激出的一身冷汗在夜风的放肆纠缠下已化作彻骨冷心的寒意。

    他一夹马腹策马冲向宁郡王府。府邸外四处悬挂着素白的幔帐于昏暗雨幕中飘扬挣扎。

    他轻调马转向西边侧门几个身着素白孝服的侍卫守在门前他将马牵给侍卫立有侍从走出“陈大人请。”侍从向前带路将他引进了西门偏院。

    跪在灵前的男子闻声缓缓转过头来起了身。

    陈天候上前行礼见敏恩麻絰菅履面容悲怮却仍显沉静举手投足俱显镇定稳重逐放下心来。

    敏恩微微颔随即亲自取出三柱香递了过去。

    陈天候默然施礼。

    “文卿请节哀才是。”敏恩让人送上姜茶沙哑道:“你一路疾赶又淋了一身雨来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陈天候死死咬着牙眼前纷纭闪过的尽是十四阿哥他犀利无情的目光脱口道:“他十四阿哥分明是存心的春日里素来是天地万物繁衍的季节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春季狩猎的道理他说是要试试那火器的射程可偏偏就让人失手了我看他是冲着王爷从前和太子的”

    “文卿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真要改了。”敏恩出声打断了他皇上身子日渐虚弱这个群王夺嫡的险恶时期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他早劝着阿玛该断了再扶胤礽为太子的念头依如今局面他想东山再起只怕是难了何苦白白得罪了八阿哥那伙人。可眼看八阿哥倒了没想到老天成全太平了数十年的日子居然西南又燃战火如今朝廷上下不是明哲保身地避而远之就是在看清了局势后纷纷效力在了十四阿哥旗下举荐他为领将之帅。

    “文卿你看浅了人人都知军权非同儿戏易放难收如今西南远征势在必行可朝中谁又可挂主帅之印?那日朝堂之上阿玛糊涂竟然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统将之帅乃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不可不慎定需择一老成稳重又熟边疆之事务者为上。我看今日之祸当为那日起官高权重最为上者忌。”敏恩面色凝重。

    陈天候脸色一苍他也疑那十四阿哥如何就这般胆大难道竟是另有授意之人?他浑身冷汗涔出已不能再往下想。

    敏恩见他眉色知他已明了如今阿玛一死更是使得整个宁郡王府都危如累卵若在朝中不再找到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只怕整个宁郡王府都很可能会化作齑粉了。

    敏恩沉声道:“文卿你这次从川中回来我让你探明的事可有名目了?”

    陈天候忙取出信笺递于敏恩他疾扫一遍面露喜色“好这份厚礼当可做敲门砖了。”他知道那位礼贤文人专研理学都说是仁慈近懦的三阿哥其实早在朝廷各处都安有眼线这位平日看似素不经心染指权势的三阿哥实属心机深沉。只可惜那十四阿哥下手太快让他此刻捉襟见肘急于抉择来不及再多加思虑了他不由攥紧了手中信笺也许这便是天意。

    紫禁城乾清门。

    正往回走的三阿哥远远见着对面低疾步走来的人恰是敏恩便上前几步敏恩已瞧见了他忙俯身施礼三阿哥亲身上前扶起他道:“此次宁郡王过世纯属意外你也不必过于悲伤了”他温言又低声慰道:“皇上知他是为国殉职定不会亏待了你们宁郡王府的。”三阿哥轻拍他肩语有所示般道。

    “是谢王爷提点。”敏恩又欠身回礼。

    一旁的太监宫女们侧身垂有些吃惊这位待人一直淡然矜持的三阿哥今日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子待人热情了起来。

    候在殿外的内官远远看见敏恩走来慌不迭地迎下了白玉台阶笑脸道:“大人您可来了万岁爷一直在等着呐。”

    敏恩一闻此言忙正帽敛袖提袍拾级而上一路跟随着内官走进了乾清殿。

    敏恩候在殿外等内官进去通传他深知在这宫殿里这些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内官最是狐假虎威的。可刚才对着不过是已逝宁郡王之子却官职不高的自己怎么会如此客气献媚难道是这乾清宫里有什么加恩的消息传出?他不由想起三阿哥才说的话心中更有了三分底。

    “传”内官步出示意敏恩入内敏恩赶紧垂趋步走入朝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拜倒。

    “臣敏恩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不必太拘礼了起来吧。”

    出乎他意料皇帝的声音极其平和恬静但敏恩仍丝毫不敢造次再次磕头谢恩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他这才看见皇帝身边的四阿哥。

    “老四啊宁郡王之子都这般大了朕真的是老了。”皇帝侧身与胤禛道。

    胤禛笑道:“皇上寿与天齐如何就老了如今西南战事还都需仰仗皇上决策于万里之外。”

    “寿与天齐?你们就哄着我吧。”皇帝指指胤禛笑了“生老病死无人能免纵然是朕也枉然啊敏恩你也需节哀啊。”

    “是。”敏恩赶紧应到声音里刻意露出些紧张怯懦。

    见着敏恩的紧张皇帝极温和地笑了笑。“你不用害怕你阿玛宁郡王的爵位自圣祖时便是世袭罔替的袭爵的旨意早以拟好代殡礼之后便会明。”

    敏恩久悬的心这才放下忙跪下谢恩皇帝亲上前扶起了他又道:“这次西南战事只怕会延绵难断朕欲让你们年轻人都去西南历练历练心里可不许觉得苦。”

    敏恩惶恐跪下“臣自当鞠躬尽瘁不敢稍有懈怠。”

    “好了你去吧。”

    敏恩起身告退才出偏殿便见着御史讷尔齐正奉旨而入心疑莫非讷尔齐这老家伙又要重提复立太子之事?那他真是枉读了圣贤书却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敏恩略一凝思又有些疑惑皇帝紧在其后召见讷尔齐莫非是刻意让他瞧见?这却又是为何?这位皇帝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揣摩啊。

    那日三阿哥阅完他呈递的信笺并未说什么照旧与他闲聊些无关痛痒之事待到他临走时三阿哥起身相送忽就折断了盆景上的横枝笑言道:“这根岔枝既然碍人眼了剪去便是还好修剪树木并不需要询问树的意见不然那样也太麻烦了。”哼那孟光祖多年为三阿哥在外奔波谋命他却不加思索舍卒保帅毫无犹虑全无半分传闻中三阿哥仁慈近懦之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没一个好惹的敏恩不由露出丝苦笑即警觉环视四周见无人察逐匆匆离去。

    西暖阁内鎏金炉中素香弥荡萦纡。

    皇帝猛地将奏折掷于讷尔齐脚旁冷冷道:“朕已诏曰天下立储之事容后再从长计议你如何就敢明知而执意违旨上奏?”

    讷尔齐应声跪下“臣一日不敢有违圣意但臣亦一刻不敢忘先皇祖训立储乃国之大事事关国本存乎千秋万代江山社稷之安危并非图谋臣个人私利怎能不辩个明白?为人臣人子者人人当以谏之臣只恐日后生灵涂炭皆由嗣位引起。”

    皇帝一声冷笑“好你个事关千秋万代江山社稷并非图谋个人私利。既是国家大事匹夫岂能多言?你胆敢屡违圣意真是大逆不道。”

    讷尔齐原为固扭之人顿时双目暴睁几欲夺眶而出怒冲冠道:“如今臣忤逆圣意是为不忠;有负先祖之托是为不孝;臣既已不忠不孝枉为人子人臣尚有何颜面立存于天地之间?人不免一死何足为惧?臣罪当一死只恳请皇上能听臣一言莫再误社稷于当前愧先皇于地下臣虽死无撼。”

    一闻此言皇帝赧然变色负手疾步停至讷尔齐跟前痉挛道:“讷尔齐你个不忠不孝之人你休要用死来威胁朕”

    一旁胤禛见皇帝如此震怒之下仍话留一半灵光一闪已明圣意讷尔齐为宗室子弟三代袭爵功高劳苦况这讷尔齐向已忠心闻名皇室如今真血溅殿堂必寒人心他实非那朱天保等人可比。

    讷尔齐眼见皇帝震怒已心如死灰历声道:“臣愿一死以明志节!”他略一打量择明方向便一头欲撞宫柱。

    胤禛心下既明早做防范上前死命地拽住讷尔齐身子疾声道:“讷尔齐你糊涂!你不忠不孝也罢了如何竟敢陷皇上于不仁?你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讷尔齐身子一抖停住挣扎颤声道:“你你休要胡言臣万死不敢陷皇上于不仁。”

    “是吗?”胤禛面如寒霜道:“胤禛不才仍听闻世间为人子者小杖则受大杖则逃不至陷父于不义也。而为人臣者有事则谏谏而不听则默存身惜命不至陷君于不仁。君赐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赐臣死臣不敢不活。今你讷尔齐以头撞柱弃世轻死是为舍大义而就小节奋一己之痛快而陷皇上于不仁不慈此难道是为人臣之道?胤禛虽愚窃为你不齿。

    讷尔齐一身冷汗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胤禛见他神情已恢平静知其死心已去便松开了手冷静道:“天下事有轻急缓重之分立储一事事关社稷当可为重然如今迫在眉睫更有重中之重。今日国事边防未靖更以西南最为可忧策旺阿拉布坦为人剽悍凶猛素喜好征伐且屡战屡胜长久姑息以后必为我西域大患现西藏已失守与其毗邻的青海、四川、云南必将遭严重威胁而且准部汗一旦掌握了黃教就更可借此破坏皇上多年苦心维持的满蒙联盟到那时天下事将大坏而不可收拾那还何来千秋万代你到底想过没有?”

    胤禛见皇帝与讷尔齐皆不语只得继续道:“江山社稷愚民可不思而吾皇却不可不思。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圣明知策旺阿拉布坦一日不除便天下一日不宁。你我为人子人臣者惟当以忠诚为本上下齐心事国忠君全力驱敌。讷尔齐你三代皆为朝中重臣从来忠心不二功在社稷为何如今值此国难外患之时却不能体皇上之心为心虑皇上之忧为忧?”

    “讷尔齐你白长了这些岁数啊。历代先君耽思竭虑开疆辟土其间血泪艰辛朕每追思之涕泗长流不能安枕。朕不才受国于先王自知无能心常惶惶。祖宗基业得来匪易倘废于朕之手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先皇于地下。朕只望在有生之年天下苍生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皇帝终一声长叹。

    讷尔齐早已跪地痛悔“皇上臣愚昧僭越今日所言皆非人臣所当语”随即叩头涕哭不止。

    皇帝面有倦意胤禛忙上前小心搀扶皇帝至榻边安坐。皇帝沉默片刻终出言挥退讷尔齐示意胤禛近前而坐。

    “老四朝中有大臣云你十四弟虽少学兵法然未曾亲历战场行军作战言其空谈兵事也许尚可但若授以三军恐不堪重负不如此次随军前往多经历练再授以三军未迟你意下呢?”皇帝瞅望住胤禛沉吟片刻开门见山地问道。

    胤禛方才见皇上仰敏恩贬讷尔齐再思其往日流露言语心已揣明皇上之意恐十四阿哥此次统领三军是势在必行了。“皇上如只需打败策旺阿拉布坦其实很容易可要彻底决其野心才难。自古作战除兵强马壮师出有名之外人心凝聚当为一等重要。三军前帝亲征可抵千军万马从前皇上‘一人临塞北万里息边烽。’今皇阿玛年事已高自该由儿臣等效力于军前。况军权乃国之利器自当由我爱新觉罗之子弟掌控此乃天经地义十四弟虽未曾经战却有大志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臣众兄弟之中惟十四弟有将才况有皇上决策于万里之外万无不妥之理。”

    “可老四人皆有欲焉能不争?”皇帝语出犀利双眸紧盯视住他不放似要看穿他心般。

    胤禛迎住他目光不躲闪心下安定皇上今能明问出来便有可辩之机逐沉稳道:“皇上深明人心但儿臣亦知争则乱乱则弱弱则亡之理。从前皇上教诲儿臣君子不怕人看轻不怕人见疑亦无需忧君王不用只怕诱于名利不能端然正已儿臣一刻不敢松懈为人行事当以择正道而行绝不汲营于私利以害大义不然儿臣身败名裂为轻引得国危家殆是重。俗说: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打仗打的便是后备。真有心为国为君分忧身在后方亦有诸多事可为。自皇上点醒儿臣需戒急戒燥后儿臣多年潜心静聆佛音悟得一人生时纵然能睥睨天下视九州为渺小然其阖然长逝时亦不过仅据片席之地罢了虚名俗利于儿臣已无可争夺。况今皇上以孝治天下儿臣纵愚亦知在家孝父在朝忠君于家于国儿臣心只惟遵圣意多办实事而矣。”

    皇帝微微颔深邃的黑眸欣慰一闪而逝随即道:“老四你十四弟私下办义学甚有模样这几年朕命其整顿兵纪朕亲临校阅也素有成效。”皇帝揉揉太阳穴又道:“朕已等得太久了有多少男儿跨上战马踏上征途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为除边境之忧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西南之战素来旷日持久恐没有个数年不能有结果。但眼下不战则怯虽然艰险也不得不迎头而上朕不能再等了便毕其功于一役吧!”

    胤禛见天色已暮逐道:“皇上近日为操国事圣容又有清减儿臣虽不懂医理然诚心遍访良医调配药膳恳请皇上为国计先行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