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六十四章

    风挟着温暖和煦的冬日阳光掠过青松翠竹出沙沙轻响。宛琬闻得一股寒香拂鼻朝旁一看恰在不远处有数十株红梅如吞胭喷脂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

    “若是在老家春节将近大伙都忙着在家中腌腊烧煮只有孩子们最高兴了围着个炉火烤火爆栗子吃。”玉竹想了想又另寻了个话题:“净月师傅都说城郊鹫云寺供有佛指舍利据说和前唐由皇室供奉的佛祖释迦牟尼涅槃留下的灵骨是一块的。宫里人说那寺里的哦明海禅师解的签文特准可惜他又远游了。”

    接连搓绵扯絮地下了几日大雪难得今日放晴宛琬本只想随意走走却顺着不知从哪传来的琴声越走越远了。这会宛琬见玉竹眼底有些焦虑似在翘盼什么便已明白那琴声只怕原本就是引着她一路走来的。

    宛琬心底苦笑随口回道:“其实人人心中皆有尊佛可惜芸芸众生无暇去供养自己心中之佛却偏偏总想着去寻找什么佛骨灵丹。”果然片刻便听见身后软底靴细碎的脚步声宛琬嘴角掠过丝淡淡微笑转过身待看清来人微微一怔面前这位身着貂鼠雪褂又围着个貂鼠风领的青年眉目间依稀几分熟悉却又全然陌生。

    玉竹一见来人慌上前蹲了个万福请安眼露三分喜色。宛琬这才知眼前人原是弘时。她见别时还只到她腰间的少年郎如今已高过她一头不止不觉有些莞尔微微上翘的唇角露出些许调皮。

    弘时、玉竹俱是瞧得一愣。

    “弘时我可还记得有人小小年纪便立下宏愿长大后定要讨她十七、八位娘子”宛琬笑道:“不知这位大人现在可讨了几房?”

    弘时不料她依旧记得儿时戏言满脸通红口拙地辩解:“那都是小时候胡说……”说着自己也笑了。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从前弘时忽就掏出封缄口的信袋递于宛琬。

    宛琬接过犹豫一刻便将手中怀炉递于玉竹默然撕开封套里面只薄薄一张纸打开一瞧竟是当年她初见允禵时画的那张米老鼠像画旁添了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许是写者行笔时心绪烦躁字迹狂乱地让宛琬辨认了好久才看清楚:世人皆道我处处比他强可你却只爱他仅此一点我便输了。看那墨迹倒也有些年头了字字透着悲凉、绝望直刺宛琬眼眶。她心如电转一片茫然想起俩人初初相遇他年少不羁神情仍历历在目转眼已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可如今他……宛琬看着弘时心下汹涌澎湃面上却淡漠如常。

    弘时望了望宛琬低喃道:“十四叔他想见你一面。”他眼中闪过丝惶恐。

    宛琬看在眼里心底升上沉沉悲哀难道他们连弘时也拖下水了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胤禛他可知晓?她如何能在这个敏感时刻和允禵私下相见?他们不会不知道只怕他们是刻意安排弘时传递消息的吧。可弘时如此帮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她不由想起康熙六十一年间的那桩事:那时康熙皇帝册封批亲王世子当时最高宗室爵——和硕亲王只有允祉允祺胤禛三人而皇三子诚亲王允祉之子弘晟皇五子恒亲王允祺之子弘升俱被封为世子惟独胤禛并未为其三子——弘时请封而后不过两月胤禛便让弘历在圆明园牡丹台谒皇祖。康熙一见弘历便甚是欢喜命送入宫中抚育。难道弘时为了此事恼恨至今?胤禛曾说弘历幼岁总见浮灾难道将弘历送入宫中养育还有一层保护他的缘由?

    一阵风过只听红梅簌簌而颤。

    这一方宁静中两人各怀心思却都不片语。

    日光越浓重起来风却是一点点冷透了。

    御花园内有一石圈上方罩着个大铁笼原本上养鹰来下养熊为的是取其谐音“英雄”二字。这天寒地冻的鹰和熊也都留在了房舍内空留下满笼砂土尘砾。

    宛琬忽地走至铁笼前满满地拢了把细砂在手中她贪心地似想多捧起些却总是不行沙子无情地从她指缝间滑落。

    宛琬柔声道:“弘时你看你想要的越多越想要紧紧抓住它它反而越快地从你手中流逝。可你索性放开手让它静静地躺在你手中不去刻意定要得到多少属于你的反而总会留在你手中。”她慢慢抬起头看着弘时“你还记得小时候打破你皇阿玛玉观音的事吗?弘时有时候有些事是我们把它想得太可怕了有些人是我们把他想得太复杂了成日里费尽心思地揣摩他也许他要的只不过是真话而已。”

    弘时忆起从前心下感慨却也明白宛琬说这一番话的意思可她又怎能明白自己所受的屈辱那人心中更何曾有过半分将自己视为长子?他微微摇道:“也许只有在你眼里他才是简单的。”随即又问道:“那我该怎么回十四叔呢?”

    宛琬沉睫不语他站在树下枝桠隔挡着他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色表情。宛琬心底有些黯然倦怠时光如河一去不回弘时再不是懵懂的少年郎他早已长大。她本该知道世事多是无可奈何。

    沉默良久宛琬终神色平静道:“你看见了什么就和他说什么吧。”

    弘时正听得有些莫名不知再该说什么只愣愣看着她唤过等在不远处的玉竹。

    宛琬打开玉竹手中怀炉顶盖一股热气逼人。怀炉内燃的是西凉国贡炭其炭色青坚硬如铁名曰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寸段可烧足一日。她将纸笺移近了炭火火苗舔过画纸宛琬静静看着那雪白纸笺为火焰灼红复又渐渐灰白。

    宛琬转身看了弘时一眼他以为她是要说什么却只闻她微微一叹终又朝前离去不再回头。

    风轻轻地吹白雪衬着凋零红梅分外触目惊心。

    玉竹快步跟上抬起头来迎上宛琬了然温和的目光涌上愧意偏避了开去。

    养心殿西暖阁。

    马齐忧戚道:“老臣知道皇上心存远志睿智革新有心重振朝纲可一个限期补全亏空已闹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百官皆怨声载道。如再要推行耗羡归公士民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只恐会天下大乱。那些儒生素耻务农况千百年来读书人均是无需耕种体劳的。老臣只怕到时除了朝廷会变成荆棘遍生的攻讦之地这天下读书人也会群起叱之。”

    马齐这些话可算是肺腑之言他虽见皇帝神色不妙住了口可两道长眉却还在一耸一耸的露出内心激动。

    胤禛听了这番话心头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马齐虽多次在皇考面前推举允禩却仍不失为忠臣沉吟片刻他转向允祥道:“那你觉得呢?”

    允祥虽明白皇上近日连下十三道旨严令各省督抚三年之内务必如数补足亏空毋得苛派民间毋得借端遮饰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若有徇私姑息者—经查出督抚同治罪。举朝震惊反对声潮浪涌此时此刻决不该再是他也泼冷水的时候了可思来想去仍开口道:“臣只怕皇上一心重整朝纲濯清世俗欲使国富民强的宏愿落在世人眼中却只是借机铲人的幌子。”

    胤禛虽面看着允祥眼角却未漏过马齐听见允祥这句话时脸上微妙的变化。自他下旨清查亏空以来阿巴泰允禩福晋之母舅、辅国公吴尔占努尔哈赤长子广略贝勒褚英的曾孙、贝子苏努这些暗地闹事的人都是老八他们阵营中的死忠分子固结甚深牢不可破要想感化只怕太难。可他想尽量说服眼前这位前朝老臣支持自己的改革于是掏心窝子的感慨道:“朕登极不过才短短数十日已深有感触原来想在一个贪墨成风积弊太重的宦海做成一桩事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件变革都充满了飓风骇浪。若还想要让大清江山固若金汤让金水桥上走的都是清官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就更是太难太难了。可允祥马齐就算寻常百姓家打开门来尚有油、盐、柴、米、酱、茶、醋七件事尚且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是一个国家?库中没有财银什么事都做不成。他们糊涂难道你们俩也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