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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人间三月花竞放丛中杜鹃最艳丽。一簇簇、一丛丛或火红或淡粉或雪白或鹅黄的杜鹃花新芽初绽花影重叠枝叶相交望之若霞染得深宫重檐春色火红。

    宁寿宫前殿无数花灯林立宛若明炬不时细乐声声。各处通道内侍、宫女来来往往个个神色紧张地捧着食具、香珠、漱盂、锦衬等来回奔走。今日是新皇登极后的第一个圣寿节——皇太后诞辰。虽因国丧文武百官的筵宴需暂停但礼部知皇帝历来重视其圣母寿辰故早早题请诸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只停筵宴仍应齐集庆贺礼。此举自然深得皇帝心意却无奈经他再三奏请皇太后依旧不允众人行礼。如此一来这本该举国同庆的圣寿节便只剩下个帝王家宴罢了。

    66续续侍宴的圣祖妃嫔及皇后妃嫔、皇子们都已一一就位。胤禛也入了席他环顾四周那些珠环玉绕的女人们脸上堆满了不露真实情感仅仅出自教养的雍容微笑偶尔说起几句场面话时时以恭敬的沉默等候着。

    而皇太后的坐席上空无一人。

    胤禛自制的从容中微露忧色地望了坐得远远地宛琬一眼她投回一温柔笑容带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他从焦躁中缓了下来。

    时刻已至筵席难开。

    永和宫女官姗姗入内回禀。“皇太后口谕:既是家宴怎叫一外人——疤痕女全然倒了胃口。”

    闻言四座皆惊夹生的笑容僵挂脸庞个个仿连呼吸都一块屏住了般鸦雀无声。

    众人目光或明或暗齐齐投向宛琬。

    宛琬平日亮如星辰的眼眸倏然蒙上浅浅水雾深深吸气告诉自己绝不能示弱要如常地继续。她必须为自己披上件坚厚而无形的盔甲来保护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她内心的痛楚**裸的显露于众人眼前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她们或假意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穿透进来刺伤她。

    宛琬咬紧牙关站起秉礼告退。

    胤禛望住她倔强的背影方才她抬起头一人面对所有轻蔑和侮辱也不示弱从容告退那一刻好像有人在他心头点上了一把熊熊烈火。可他并未震怒狂暴面色反倒如素无悲喜般的沉默闭目蹙眉须臾再张开眼时双瞳中分明燃起细细火苗。

    圣寿节后数日皇帝突然册令乌喇纳喇氏为贤皇贵妃并命礼部照例备办仪物择吉日候旨行册封礼礼成颁诏天下。这立时引起轩然大波皇帝未请懿旨跳过礼部直接册封妃嫔已违祖制。更何况按照大清会典只有册立皇后才能颁诏天下。自大清开国来惟独顺治十三年册封董鄂氏为皇贵妃时破过一次例。它隐隐预兆皇帝极有可能会废后。满汉大学士们终于难得意见一致地纷纷上奏谏阻叩请皇上深思熟虑慎重举动。

    不料皇帝紧接着立即着命皇宫内院查验历代废除皇后的事例于他回禀。这消息更是如晴天霹雳震动了六宫令整个后宫霎时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人人紧张惶恐不安恐有大祸来临。面对如雪片般纷涌而至的折子皇帝只斥言道:“皇后位居六宫之主身关后宫法度故需废除无能之人。现皇后为朕少时所定婚未经朕自选。自成婚之日起与朕志趣不相协和。其事上御下都难以期望有淑贤良善之心实不足以仰承宗庙之重。尔等身为人臣不解朕忧反于无益之处屡屡上奏以沽名钓誉甚属不合着严饬行!”

    一席话堵得众大臣哑口无言。

    这日胤禛并未如常早朝后离去他面色沉郁若有所思。

    内侍上殿禀报礼部尚书求见。

    胤禛面露不悦心知肚明他所为何来却也下令召见了。

    礼部尚书肃严恭谨地入殿跪拜之後便说了一通国法家规的道理随后叩道:“臣愚见立妃一事理宜夙定皇上匆忙之间未及请懿旨一言而定有违祖制臣惶恐恳请皇上……”

    胤禛不耐打断道:“朕每欲一事必有所谓忠臣上柬难不成朕当这皇上倒是为了成全你们?朕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这种道理朕闻所未闻!”

    礼部尚书一怔回禀道:“臣决无……

    “住口!”胤禛冷笑道隐忍的怒意此刻才稍稍流露。“朕自会给皇太后一个交代的。”

    内侍复入内回禀殿外聚有十多名御史求见。

    “好好好那就叫他们都进来吧朕倒想听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是如何为人臣子的。”

    顷刻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下黑压压的跪倒一片。

    “众家又有何事需面奏?”

    众人皆听出胤禛言中不悦皇帝本已不太言笑的脸上更是怒容满面一时又都缩住哑了下来。

    御史陈天见环顾四周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道:“启禀万岁臣等今日仓促扰乱圣上实情非得已不胜惶恐。皇后正位三十余年未闻其有失徳之处仅以无能二字便定废谪之案如此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世之心?如皇后实不合圣意当可效法旧制选立东西二宫共理内治。”

    胤禛自知他言下之意为皇后万万不可废。在这些满口仁义道德饱读圣贤书的大臣眼中无能、无情无论如何也不可成为休妻废后的理由除非是失徳。而所谓失徳则必须是谋弑夫君、秽乱宫廷乃至里通外朝等祸国殃民的大罪。

    “情非得已?今日进谏者所谏之事如确为真闻实见朕自可依从。若全无闻见以莫须有或必不可从之事揣摩进奏欲朕从之不仅无理也决非人臣事君之道。”胤禛从案上一叠奏折中挑出他的那本重重掷于他面前道:“你奏本中言:‘不知母(备注:指皇后)过何事。’那好朕就等你知道了皇后的无过失之处再指实了奏上来于朕瞧瞧!”

    陈天见一听这话吓坏了内宫中生的确凿事件他一外臣怎会得知此刻他哪还敢再充什么谏臣赶紧叩道:“皇后居深宫之中其有无过失非惟人臣不得知亦不敢知。愚臣奏本原只为仰翼皇上可启悔悟之机劈慈母一忏善之路。今知皇上如此圣明臣复何言?愚臣忤逆罪在不赦现惟有束身待罪全凭处分。”

    胤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的甩下殿下众人离去。

    永和宫。

    皇太后虽是上了年纪的人往日身子骨倒也硬朗可自打见过允禵后心中日夜忧烦不宁晨起便觉头晕不适。

    这一早皇后妃嫔等前来请安一众人等都叫皇太后打了回去独独留下了皇后和宛琬但只是让皇后入了暖阁命宛琬候在外间。

    “她这人我瞧着原本份哪知她竟存了那些心思一味在皇上跟前下功夫倒叫我这心肠也冷了。”

    “皇额娘媳妇私底下也琢磨过三十多年夫妻情份要说丝毫不怨也是假。可媳妇想啊她终归也是乌喇纳喇氏同脉同根不比外人那还有何求?倒是今一早来时问了秀莲知皇额娘身子不适倒真叫媳妇忧心。封号那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到最后谁还不都是三杯黄土掩埋了去呢?媳妇心里早就搁下了。”

    “你这孩子无端端的怎说起话来比我这老婆子还悲呢?唉还不都是叫她给闹的。”

    “皇额娘您别伤神原是媳妇不懂事说错话了。”

    宛琬默默垂面色如水殊无悲悦任暖阁中对话一句句从耳旁过。

    皇太后身边侍女秀莲掀帘走了出来冷冷道:“皇太后突感不适让你回了只叫你别忘了‘信’字如何写。”

    宛琬轻扇眼睫起了身隔着帘子施礼吿退。

    出了永和门辛荑见宛琬并未原路折回而是一路往南走去不由道:“净月师傅这不是往年主子那去吗?如今她快生了平白跑去她那添堵。”

    “胡说什么呢!她是主子你怎可在背后论是非?”宛琬轻声斥道。“你这脾性可改了吧。”

    辛荑偷偷吐了吐舌头神色却也未见得慌人倒是安静了下来。

    年贵妃殿中园子里养了一池菡萏未到花开时节翡翠似的玉盘托着颗颗晶莹晨露衬着池旁满架蔷薇粉来绿去春意煞浓。

    年佩兰听讲是静月师傅来了心下倒也觉着蹊跷按下疑惑着人迎她入内。

    “妹妹别怪姐姐失礼只因身子越笨重不能亲迎出来了。”年佩兰靠在炕轻笑道。这两日宫中是风声鹤唳她倒不以为然。就算宛琬一来即封为皇贵妃高她一等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男人十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补偿罢了。女人归根到底还是要能开花散叶才行皇后她如今岌岌可危还不就输在无后?

    宛琬亦淡笑以对她自听出年佩兰话中得意。

    “我看妹妹就是一有后福之人果然不就等到了。”

    宛琬并无意与她闲扯这些索性直说起自己流落在外年间曾机缘巧合学得医术又道:“因为幼胎总是头比身子重所以这胎位该是头下臀上胎头俯曲枕骨在前才行。若是胎儿横卧宫腔或是臀在下方坐于宫腔都属不正。我留心瞧了几日你腹中胎儿属横位可妊娠已过七月靠自身调转已难。需靠已身纠正了才行不然很难顺产就算勉力而为只怕消耗精血过盛于胎儿日后不利。”

    年佩兰倒没料到她说出这番话来眼露三分狐疑。

    宛琬俱瞧在眼中诚絷道:“你相信我我万不会拿孩子来玩笑。”她见年佩兰微微颔便褪去鞋履上了炕榻移开炕几动作起来。

    “每日做前需解尽小解穿松身衣衫如我现在这般跪在硬木榻上双臂伸直胸部尽量贴榻后臀翘起大腿与小腿如桌腿般勾直。如此每日两次开始时间可短些逐增至每次半柱香工夫。十天当可见效如还不行便依此再做十日。”

    年佩兰被她跪趴在炕榻胸伏低后臀高高翘起的丑怪模样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倒不知如何启唇才是。一旁的女官已按奈不住讥嘲道:“知道的人倒是会说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未曾说过的奇事如何能听人误导当了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主子是疯了竟做出如此失仪之态。”

    “对一母亲而言究竟是与她连为一体的婴孩重要还是她的礼仪、名声更重要?”宛琬脱口怒道。

    年佩兰看见宛琬眼眸中有着她看不懂的深深伤痛它莫名使她心中一阵悸痛。“放肆。”年佩兰狠瞪了女官一眼不耐道:“出去。”

    年佩兰转过身面对着宛琬道:“我虽禀性愚钝但自七岁起家中宴请西席亦熟读《女戒》、《女论语》等。我知你一片诚意善心我愧领了。可这世上有些事明知该为却不可为。要真如你前所言既是天意如此人力又怎可抗为?就全当我与这孩子没有缘分吧。”

    宛绾还欲再言年佩兰已摇道:“福分天注定。妹妹莫要再劝了。倒是姐姐有一话相赠这乍暖还寒时节最易染病妹妹需多多保重才好。”

    回说皇帝出了太和殿一路直往永和宫来。

    入殿下了御辇胤禛随着内侍穿过不知走过几回的重重长廊两旁阳光筛落的风在树梢间飒飒。他停候在暖阁外听内侍入内禀报“启禀太后万岁爷来了。”三月的风如何还冷得濡浸着寒气朝他袭来胤禛下意识地拉紧了袖袍阁内传来的钟摆声滴答清晰。

    从前是诸皇子间或明或暗斗个你死我活如今明里竟演变成皇帝和皇太后不和这真是个绝大的讽刺。他并不愿意对母后有一丁点悖逆他虽贵为天子却一直想与她恢复那种天下母子间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可她公然羞辱的是曾与他生死患难倾心相慕的女子是他身心每一分每一寸都会呼喊的女子身为男人他怎能不全力维护。不管他愿不愿意母子间的一场冲突已无可避免。

    胤禛沉稳步入阁内。

    皇后已立于一旁折身请安。

    胤禛上前于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倚靠在炕面上淡淡示意皇帝近旁坐下。

    两人各自寒暄几句胤禛便转入正题。

    “近日虽朝臣纷云但内宫之政仍须由太皇后作主。儿恳乞太后定夺。”

    皇太后沉吟道:“万岁爷如今还有仁孝之心我心甚慰。但既承宗社便应以大局为重。皇上岂能以一女子而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