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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裴一很小的时候,曾被怀疑过有心理疾病。

    他的话很少,表情很淡,也几乎不哭闹,不爱玩其他小朋友爱玩的游戏,不爱叽叽喳喳地分享交流。

    明明才三四岁的年纪,却好像体内装了一个成熟的灵魂,经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审视着这个世界。

    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尤其是他的外婆。

    她觉得这个孩子说不定是有什么问题。

    所以偷偷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可能智力发育弱于常人,并且有轻微的自闭症。

    外婆如丧考妣地回家,向闺女女婿宣布了这个消息,说医生说,这孩子智力低下,还有自闭症,需要家人好好照顾。

    裴母简直是晴天霹雳,只差没晕过去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两三天。

    直到最后下定了决心。

    裴一依然记得,那一天,他坐在地毯上看着汽车玩具发呆,卧室内突然就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声。

    “我爱他!我当然爱他!他是我的孩子,我永远也不会放弃他!”

    “但是你想过没有,万一他治不好呢?万一他一辈子就是个弱智呢!”

    “我们会老,我们护不了他那么久!但是再生一个小的就不一样了,等我死了,还可以由他来照顾他哥哥!”

    “裴启林,我的一辈子,不能寄托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

    然后过了很久,他终于听到父亲沉沉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他说,

    “除非我死了,你改嫁,或者我们离婚,否则,我一辈子都只会有裴一这么一个儿子。”

    然后父亲打开门,走出来。

    一转头看见他时,微微愣了一下,眼底的怒气顷刻之间消失干净,伸出两只结实的臂膀,笑着说,

    “一一,爸爸今天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小裴一静静看了他很久,忽然丢下手里的玩具,跑到他怀里,喊了一声,

    “爸爸!”

    那好像是,自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对大人的举动做出这么明显的反应。

    父亲抱着他,眼眶已经红透了。

    父亲是一个中德互译的译者,常年在家翻译新闻报刊,书籍杂志。

    他还是个业余的编剧,会参与改编作品,虽然自己写的那些剧本,却始终没有投出去过。

    但最起码他的工作,可以让他在家照顾孩子。

    所以后来,裴一就再也没有去过幼儿园了。

    由父亲带着他认字,念书,学乐器,学画画,然后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去草坪晒太阳,玩拼图。

    没有叽叽喳喳烦个不停的小朋友。

    没有一点都不好玩儿的积木和卡片。

    没有语气温柔眼神却不耐烦的老师。

    小小的裴一觉得,这样,要比去幼儿园好。

    而裴爸爸也渐渐发现,自己这个儿子不仅不是弱智,还很有可能是个天才。

    学什么都快,记忆力也好,只是不爱表达,而且有些过于自傲,看很多人时,总会带一点轻蔑——艺术一点表达,几乎就是电影小说里总爱写的变态反派。

    小裴一幼时的沉默,其实压根不是自闭,而是不屑于和世界交流。

    他说,宝贝,你很聪明,爸爸感到十分骄傲。但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聪明的,你要像理解小动物一样,理解那些比你弱的人。

    他说,你看,有的人虽然不聪明,却会跳舞,唱歌,弹琴,聪明只是人的某一个长处,这个世界的每一种生物,都很了不起。

    他说,宝贝,阳光很好,树很好,河流很好,星星很好,世界很好。你要学会和他们交流。

    他带着裴一去剧组,看演员们情绪丰富的表演,大笑,痛哭,生气,哀愁。

    让他渐渐学会向外界传递自己的想法。

    在父亲的耐心教养下,裴一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只要大人们用正常的态度跟他说话,他都能回应几句。而一旦那些他们用对待小孩子的目光看着他,用一些夸张的,做作的表情和声音,他就又懒得回应了。

    不过后来,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懂得收敛自己,也越来越能融入人群,看上去就与真正活泼单纯的同龄人无异。

    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一,你是我的骄傲。

    但是他没能活的太久。

    正值壮年,就得了病,素未谋面的爷爷过来看他,裴一才知道,原来父亲并不是孤儿,是裴爷爷的唯一的儿子。

    而从小到大自己所谓的干姑姑,其实也是亲姑姑。

    只是就跟电视剧情节一样,父亲为了母亲,违抗爷爷,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一直不被允许回去。

    至于母亲。

    ......母亲从小就和他很生疏。

    母亲看向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复杂而酸涩的。

    带几分深沉的爱意,几分愧疚,还有几分琢磨不清的恨。

    她觉得,就是这个古怪的孩子,导致了自己和丈夫的疏远,导致了她后半段婚姻的郁郁寡欢。

    甚至,还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一天阳光灿烂,少年就这么站在楼梯口,手里还捧着父亲的骨灰盒,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哄弟弟小诺喊爸爸。

    而母亲是笑着的。

    直到回过头来,突然看见他,脸上血色尽失,表情惊恐。

    在那一天,裴一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家是畸形的。

    从他被外婆从医院带回来的那天起,这个家就一直是畸形的。

    他也是畸形的。

    从小就是。

    是个神经病。

    裴一觉得林蔓茜是个神奇的姑娘。

    明明看的出他的表里不一,却从不抱有任何过分的偏见,不揭穿,不轻视,不谄媚,态度真诚而坦荡。

    她清醒而理智地看着这个世界,看清楚了世界上的每一道黑暗和污垢。

    却依然满怀善意,既不正义凛然地指责那些肮脏,也不半推半就地适应那些污渍。

    而是用赤诚和干净,自顾自地坚韧生长着。

    连哀伤都哀伤的积极。

    初中课本里有一篇文章,是形容莲的,说它: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裴一有时候觉得,就是林蔓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