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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人间煞神

    “嗯。”白晚楼指尖摸过那风筝一角,垂下的眼睫瞧着既清冷又柔和,“是听你说过这件事。只是不知道,原来你们后来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并非如此,我那时,其实受了伤,既看不见他长什么模样,也不曾听他开口说话。后来甚至以为他死了。”江原自白晚楼手中取过这风筝,将它随意摆好,“当时虽然逃出生天,也得人相救,追兵却不曾放过我,一路追到山崖间。”

    “我藏身于暗处,听他们说的话,只以为救我的人死了,一心想着要活下去替她报仇,在那里躲了两天,确实没人后,才悄悄回到了栖凤谷。”

    报仇不假,一腔热血送死便不必。

    为了治伤,江原吞了很多药草。

    他不识药理,只凭一腔倔性与百毒不侵的体质,要与天抗命,只知为了好起来,要把药吃的越多越好,差点没噎死自己。

    “一晃七载,我自觉大功告成,也无心栖于此地,便又一次出谷,要去那血狱报仇。”

    七年过去,江原以为这些人应当收手,却反而愈演愈烈,狱中仍关了许多人,还有些年幼的孩子,大约每日会被灌药物以增强抗药性,再试图扔到栖凤谷中,再造一个江原。可惜老天注定的事,又岂能有例外呢。

    江原便是江原,世上独一无二。

    “我拆了他们的牢房,放了那里的人。”说起这些事,江原面上便覆了层薄薄的寒意,有些冷淡,与他素来脾性不同。大约是那些鲜血淋漓的岁月,终究是给人留下血性的。

    “不用我动手,狱中人得了自由,自然会想要去报仇。”

    这些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流,多少是与当年的魔城有仇的,重获新生,岂能苟且,不必江原说,自己寻上门去战个痛快。而江原不过是叫这浑水搅得更分明一点。

    年少时的江原锋芒毕露,其肆意狂傲之气远甚如今,现在才像是一截被收于鞘中的翠竹,往前推个十来年,那不是翠竹润玉,那是飞叶摘花,寸寸割人心。

    “我与他在那里相遇,我救他一命,他又替我救人,相处默契,才结交为友。后无意中聊起,才知他也是被捉去的。”

    说来真是巧,一日醉酒,江原躺在枝头,薛灿坐在树下石台,与他说起年少时的经历,提及见过一个隐忍的少年,竟可潜伏数日以嘴衔刀片伤人,江原呼啦一下坐起来,三两句话一对,恍然发觉他以为死了很久的人,竟然就在身侧。

    江原犹记得当时欣喜若狂,问薛灿还记得多少,薛灿道只记得被人掐了嗓子,说不出话,沉默寡言了许久。江原一想,啊,是的,当日他那一掐实为要人命,小孩子脖颈幼嫩,差点把人掐哑,确实是不该。

    想再仔细问过后来的事,薛灿却说记不清了。江原表示很理解,想必牢中日子不好过,他也不愿意叫薛灿想这段灰暗的岁月,再受这份苦楚的。

    与旧友重逢叫人喜悦,而那时薛灿与江原二人在西域也算有些名堂。江原是向来都有的,大家都知道栖凤谷的药人出谷寻仇了。

    薛灿道:“这里实在混乱,依我看,不如有一个人,能将它重新掌管起来。也好不叫那些散修危害他人。这样也会减少中原对西域的仇怨。”

    江原听着有理,能不生怨便不生怨,既然有了他与薛灿这样无辜受累的人,又何必再多一些。破天当年也并不是要肆虐人间的。这便道:“好兄弟,你说的对。你若有意,着手便去做。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白晚楼负手站在那里,久久不言,半晌方说:“既如此,你应当与他一道执掌魔城,又为何常年居于谷中不问世事。他又为何要在你身上动手脚。”

    江原一怔,道:“你知道了。”一想,白晚楼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道呢。金非池能通过江原身上气息的改变,察觉他中了咒术,他与白晚楼又那么亲近,白晚楼想必也有察觉的。只是白晚楼没有说而已。

    能叫江原无防备中招的人,岂非只能是他的朋友。而江原亲口承认的朋友,难道还有其他人吗?有的事经不起推敲,左拼右凑便是一个不愿叫人相信的真相。

    金非池说白晚楼,即便是苏沐也要称一声冰雪聪明,江原做事,又岂能瞒得过他。而打雁终要被雁啄眼,为他人做嫁衣裳,却要小心自己被扎了手。

    看来金非池的话,多半都要听一听。

    “你说的不错。”江原叹道,“他确实叫我与他一道执掌西域。”在这件事上,薛灿许诺江原可与他同掌魔城,诸位见江原便如见薛灿。

    可惜世道会变。

    人也会变。

    承诺也会变。

    初时一切都好。

    江原与薛灿重逢是件快活事,薛灿所说的局面,江原觉得很好。他力挺薛灿去收伏西域,更愿倾栖凤谷之力。

    江原是个药人,是个被迫而生的药人,又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原先西域的人想得到江原,便想将他炼成人器,他日往中原时,能起一臂之力,可惜他们败了。他们没有得到的,薛灿得到了。

    江原善药善毒,替薛灿磨炼丹药,提补修为。薛灿打架不如江原,江原是他收伏西域这帮魔修的前锋。及至最后西域归于魔城一处势力,薛灿成为魔主,江原理当分半壁江山。

    但是江原拒绝了。

    薛灿做事,过于攻心,江原与他相处,有些心累。江原当他是朋友,可以帮他,却不能接受时不时的试探。开始江原说服自己,薛灿在那里吃了不少苦,不信任人也能理解,倘若不是因为江原,也许薛灿并不需要这么些年的磨砺的。

    但江原终究有些失望。

    他心中的‘薛灿’,并不应当如此。

    江原记得,从前他在外面帮薛灿打完架,就一定要回栖凤谷,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似乎不回去,心中便缺了什么。而后西域稳定,为了避嫌,江原愈发疏远薛灿,慢慢也不再出谷。哪怕是他一个人,他似乎也自得其乐。

    “早先时,他也曾放过别人老小的。”后来便谁都不放过,攻其人心薄弱处,专挑痛的地方戳,偶尔看的江原也直皱眉。回首往事,江原也觉唏嘘。这么久远的事,如今起来像蒙上了一层纱,在记忆中吃灰,叫人记不分明。“我们终究道不同。”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人是不变,什么事是不变,什么情是不变的呢。江原从前潇洒肆意,一腔热血,后来看多是非,历经变故,不但没有看淡世事,反而将一柄刀磨的该润的地方润,该利的地方利,愈发夺目,叫人移不开眼。

    也许是到了故土,将心中唯一一块遮掩的秘密都展现在白晚楼面前,江原无所顾忌,难得说了很多。其实江原说的不少地方,是有含糊的。

    他究竟凭何认定薛灿,又从哪里深信不疑薛灿。何况江原年幼时就不安分,出谷两回,长大后愈发肆意,难道就因为道不同,而居于栖凤谷,再不出来了?

    他若不出来,这十多年是如何过的。

    西域魔城,毕竟是十多年前就已建好的了。而江原所说,岂非都是十多年前的事。这么多年,他总该不会一直在这里当和尚撞钟吧。

    江原也是人,是人就会失望。他虽说不在意,提及过往,仍会冷淡。江原说起这些事时,心绪有些翻涌,头也有些疼。他所说俱是真,甚至能记得,当年是如何同薛灿见的第一面,又如何两人把酒言欢,可隐隐总有一处空白,叫江原像丢了什么。

    隐约中,他闻到一股极淡的香味,十分熟悉。他应当是在哪里闻到过的,但一时江原想不起来。便在江原仔细辨认时,他脑袋一重,被人一把按进怀里。

    那股说不清的香味就变了。

    是白晚楼。白晚楼身上有一种冰雪霜凛的味道,像是冬雪中的梅香,清幽淡雅,隐隐闻不见,需要静下心来,方觉心中安宁。

    察觉按着他脑袋的手撸着头,仿佛江原成了一只大型的兔子,叫人顺着毛发。江原不禁道:“白长老,你在安慰我?”

    白晚楼低低嗯了一声:“没事,有我在,我不会叫别人欺负你。”

    虽然没人能欺负江原,但有人这样护着,总会感动的,何况白晚楼向来言出必行,他护着江原的次数难道还少吗?江原感动了一会儿——

    “长老。”

    白晚楼:“嗯。”

    江原埋在他怀里的声音有点闷:“要不你先松一松手。”

    白晚楼身上虽然很香,也有些软软的。但是天下第一用天下第一的力气箍着你,怕是大罗神仙也会闷断气的。江原便觉得自己口鼻不通风,大约是快要晕过去了。

    白晚楼一松手。

    江原这才觉得活过来。

    他瞄了一眼白晚楼,觉得这个福利不错,以后可以常有。当然,对这位大长老,可能从亲到抱开始,都要一并教过去。这和人亲亲摸摸,当然不能用杀人的力气。

    江原见白晚楼摸着这木桌木椅木质碗筷,说道:“偶尔他会来找我喝酒,便会留宿,所以也会多替他备一套碗盏。”

    白晚楼抬眼望他:“你们一起睡?”

    “一起——不是那种一起。”

    江原忽然记起一件事,连忙补救自己:“那日你问我有没有对别人做过那种事。我说没有,是真的。自重逢,我对他再没有那种少不更事的想法。”

    倘若是别人要误会,江原只会叫别人误会了去,公道是非自在人心,何必多费口舌作解释。可是白晚楼毕竟不同。世上美人众多,多半不怀好意,江原只信白晚楼一个人。

    “嗯。”

    白晚楼这便像听了顺耳的话,将手挪开,桌面上五个手指印像个浅浅的小坑,还冒着烟,看得江原顿时毛骨悚然,后知后觉起了一身汗。

    这位天下第一人,他会黑虎掏心。

    “我若是他,便不会在这里。”

    白晚楼轻轻叩着桌面,仿佛将桌子按出坑来的人并不是他,也没有再回答江原。抬眉间,身上那种叫人刺痛的气势便愈发强盛起来。就像他们聊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金戈杀伐。

    白晚楼道:“他既然同你关系这么好,平时还有留宿。若他的居所不能久留,又要避人耳目,此处常人不能至,或为最佳选择。”

    一个连傻子都能猜到的地方。

    而薛灿知道,别人自然也知道。这一路行来,连西域外的小城都有人驻足查看,薛灿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却没一人把守,他们进来过于顺畅。

    大家都是聪明人,江原的肠子捋直了更是能绕无情宗一大圈,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白晚楼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故意留出这么一条空,就为了在这里堵我的?”

    白晚楼不答。

    请君入瓮何其简单。

    就好比说——

    现在。

    便在白晚楼蓦然聚起掌中寒气时,江原已经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栖凤谷就是江原的地盘,一如无情宗是白晚楼的地盘,那里的风声雪中俱是白晚楼耳目,而如今一草一木,也皆是江原耳目。

    江原当即将门一掩,拉过白晚楼:“与我来。”快步跑到那参天古木边,两人对视一眼,后纵身一跃,稳当当落在枝叶繁茂的树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