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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因后果(理顺逻辑)小天使购买谨慎!

    周牧之那年随父亲到皇城那一年刚刚六岁,父亲从苦寒之地调回京师,一路辗转,深秋出发,到皇城时已经是初冬,鹅毛大雪簌簌落下,他从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颇有些好奇的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象。

    冷清与热闹并存,喧嚣与孤寂同在,干净又空旷的皇城从根上就不同于他长大的穷乡僻壤,他拘谨又好奇的打量这个新的地方,有些害怕的同时又有些期待。

    “好看吗?“父亲见他看的认真似乎笑了笑,声音温润如玉,带着淡淡的,捉摸不透的悲伤,“当年,我与你母亲也是这此地相识。”

    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去,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映像,只是每次父亲提起母亲的时候都很吓人,眼里满满都是阴霾,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害怕,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回头的瞬间已经被父亲握住了手。

    “牧之喜欢这里吗?”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出于孩童的天性,还是点点头,脆生生的道:“喜欢。”

    他出生的地方是真正的穷乡僻壤,不是逢年过节花灯都没有看见过,可在这座城里沿街都是高挂树梢的花灯,酥饼的香气混着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端。

    “既然牧之喜欢,那我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吧。”

    父亲的声音明明很温柔,却叫他莫名觉得阴冷,他年少时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后来方才明白,孩童的感觉才是最为敏锐的。

    他那时并不知道父亲其实并不喜欢这座皇城,而是贪慕这城中的权力与财富,他以为父亲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才子,是世人口中那个光风霁月,为国为民从不屈从权贵的状元郎。

    ——他的父亲,是曾经连中三元,在金銮殿上拔得头筹,琼林宴上第一人,儒林仕子都倾慕的才子周福林啊!

    他曾经一度因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不已,所以被陛下亲选入宫做皇子伴读之时他没有慌张,他以为是陛下看重父亲,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才选他入宫。

    幸好,他一直刻苦研读诗书,就算真的入宫去了,想必也不会丢父亲的脸。

    旨意传下来的那天父亲脸色铁青,在书房来来回回的踱步,晚上时亲自捧了一碗药过来喂他喝下,那药苦的很,难喝的他几乎全部吐出来,到了最后几乎是整碗灌下去的。

    他当天晚上不出意外的发了高烧,身上奇痒难耐,父亲抱着他,一遍又一遍的说安慰着:“牧之,没事的,爹爹是为了你好,皇宫那样吃人的地方不是你该去的,你听话,熬过去就好了,别怕……”

    后来大夫诊断说他染上天花,去宫中伴读恐会殃及皇子,父亲本来以为如此就能逃过一劫,不想陛下竟然降旨派来太医为他治病,太医走后父亲摔了所有能摔的东西,眼里一片阴翳。

    半夜里的时候,他半梦半醒间似乎看见父亲坐在他床边,抚摸他的脸,掌心冰凉而颤抖。

    他说:“我怎么对得起你娘亲啊……”

    那语气的哀伤让他的心也跟着绞痛起来,他试图回想自己的娘亲,然而记忆一片空白,娘亲走的太早了,他根本什么都记不得。

    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入宫伴读的宿命,一个月后的秋天他被内侍领入宫中,在勤政殿觐见当今天子,额头磕上冰冷的玉石地面,他念着早已背熟的长词,等待皇帝的决定。

    天子支颌看着奏折,只用余光扫过他,许久,仿佛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天子的笑很儒雅,亲切而尊贵,疏离又威严,看着并不令人害怕,但他谨记父亲临走前的教导,目光躲闪了片刻,身子慢慢发起抖来,看着显得瑟缩又懦弱。

    天子不知是否有些失望,许久才开口,先是关切的询问他的身体,而后对父亲夸赞了他一番,最后才斟酌着道:“周公子病了这段时日,宫中选伴读的事儿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想来也只有安儿因病还没有选伴读,爱卿觉得如何?”

    天子的话就是圣旨,旁人又还能说什么?

    父亲领着他出勤政殿的时候似乎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三殿下。”

    他那时并不知道三殿下是谁,见父亲如此模样少不得有些好奇,伸手轻轻拉了拉父亲衣袖。

    “现今宫中还没有伴读的就只有三殿下和六殿下了,六殿下是因病深居简出,而三殿下——”

    “你记着,宫中谁人都不可招惹,最不可招惹的便是延庆宫和三殿下,这一位,你便是见了也要绕道走,听见了吗?”

    他乖巧的点点头,然后问:“那六殿下——”

    “是个病秧子,恐怕不是长命之人。”父亲的话简洁明了,似乎还隐隐松了一口气:“总归也是活不长的,倒也好,免得过早被划了党派……”

    父亲说完突然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脸:”牧之,日后在宫里不要这么好奇,你要,好好活着。”

    他愣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不远处已经传来少年温润的嗓音:“周夫子好。”

    父亲在翰林任职,也兼带国子监的课业,但能如此称呼的却只有陛下膝下的诸位皇子。

    “微臣带犬子拜见殿下。”

    行礼的瞬间他忍不住偷偷抬起头,阶上的少年裹着厚厚的白狐毛裘,大概穿的实在太多了,看着就像一个圆滚滚的雪球,然而脸却消瘦的厉害,如雪一般苍白的肤色,面上带着日积月累的病态,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清亮,看着格外干净通透。

    ——就像他生辰时父亲送他的琉璃。

    他忍不住看的呆了呆,而后蓦地发现自己的逾越,飞快的低头,低头的瞬间他似乎看见小殿下对他眨了眨眼,可是实在太快了,快的叫他几乎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朝他伸出手来:“周夫子已经走了,你还准备继续跪着?”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愣了愣,才陡然发现父亲已经离去,他一边思索着自己方才为什么失神,一边怯懦的握住伸来的手,结结巴巴的道:“多、多谢殿下。”

    兴许是病弱的缘故,六殿下的手微微泛冷,即便藏在一层又一层的冬衣里也依然没有什么温度。

    “你叫牧之吗?名字不错。”六殿下领着他往长乐宫去,隔了好远就嗅到一股清苦的草药味,他下意识的想要皱眉,而后听见六殿下咳了一声:“你便叫我,云安吧。”

    他愣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六殿下的名字。

    犹豫片刻,他怯懦回答:“臣,臣怎敢直呼殿下名讳……”

    六殿下似乎缓缓笑了一下,而后道:“我的长乐宫一向冷清,你不必这般拘谨。”

    “臣不敢……”

    刚刚走过宫门,阳光兜头撒下,恍惚之中似乎看见六殿下回头瞧了他一眼,眸色微深,带着微弱的洞悉般的笑意。

    ——捉摸不透。

    六殿下体弱多病,多数时间都呆在长乐宫中养病,国子监的课业都少有机会去,他日常陪着这位小殿下修养,觉得自己虽说是伴读,但其实就跟个伺候起居的内侍差不多。

    六殿下一年到头去国子监的机会都寥寥无几,唯一一回自己去籍渊阁取书,回来时却看见六殿下被人一弹弓打的栽在了地上。

    他吓的一塌书全部掉到了地上,瞬间冲过去就把人接到了怀里,六殿下因为常年体弱的关系,身子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弹弓照了脸打来,苍白的脸颊瞬间青紫了一片,原本这样的伤势是不至于摔倒的,大抵是受了惊吓,竟然整个人一头栽到了泥地里。

    一直到很多年后周牧之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转身冲着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年就是一拳。

    “放肆!你知道这是谁吗?怎敢——”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六殿下气若游丝的呵斥:“牧之不得放肆!这是三皇兄!”

    然而已经晚了,少年刚刚从树上下来,压根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一拳打来,虽然下意识的避开,但腮帮子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金尊玉贵的少年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后开口第一句竟然是:“六、六弟?”

    语气竟然有点不相信。

    周牧之打完才终于有脑子思考三殿下是谁,宫中真正的混世魔王,父亲叮嘱他万万不可招惹的人物。

    “怎么会是六弟?”三殿下揉着脸颊,又委屈又生气:“我、我明明是守在这里等着二哥给谢公子出气的,怎么来的是六弟?”

    “——六弟,你的风寒好了吗?怎么突然来国子监你、你没事吧?”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国子监外传来大太监摆驾的尖锐声音。

    周牧之扶着六殿下的手微微一顿,若他不曾记错,今日似乎就是二皇子请殿下出来的,说是国子监少有国手对弈,实在应该出来看看。

    “糟了,父皇过来了!”三殿下脸上显出一些焦急,“六、六弟,我真不知是你,要是知道你会来,我肯定不会……”

    “我知道。”六殿下顺着他的力道慢慢站起身,喘了口气,“牧之,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回长乐宫吧,我现在这幅样子,去见父皇实在有失体面。”

    周牧之的手微微一僵。

    外面已经越来越热闹,三殿下急的不行,过来拉扯六殿下的袖子:“被父皇看见我就惨了!六弟我背你回去!”

    “不必了,我背殿下回去!”仿佛是被什么烫到一般,他逾越的将三殿下的手打掉,而后蹲了下去。

    长乐宫距离国子监的路不算短,但背上的人着实轻,他几乎没有感到累。

    “牧之,其实,你根本没有面上装的那么怯懦。”

    “殿下……”他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多么冲动。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那样唯唯诺诺的人,”顿了顿,又笑了,“牧之,我很高兴你方才维护于我。”

    他斟酌许久,方才沉声回答:“臣是殿下的伴读,理应维护殿下。”

    “牧之,”他轻声喊他的名字,“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叫你背我尽快离开吗?”

    其实若是留下,便是顺应二殿下的意思,三殿下必然会受罚,淑妃便是追究也是追究二殿下的错处,根本不会牵连六殿下,现如今皇后已经与淑妃水火不容,即便六殿下一直与世无争也难免搅和进去。

    “下次记着,不论我出了什么事也不要慌,三皇兄,不是你我招惹的起的,明白了吗?”

    “臣,明白了。”

    一路无言,到了长乐宫门口他将人放下的时候却突然被人捉住了手,温凉的掌心攥的很紧,他牵着他慢慢往前走,嘴角有微弱上扬的弧度:“日后,叫我云安就好。”

    暖冬的阳光铺陈下来,一下子撞进柔软的心底。

    一发不可收拾。

    周牧之十三岁那年,李云安身子稍有好转,破例被陛下带去秋猎,正值上元灯节,半大的少年不容易消停,偷偷骑马下山,原本不过是想看看宫外的景像,却没想到在街上撞见了熟人。

    一身便衣的三殿下牵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小公子在街上穿行,手里拎着街边的吃食,不时回头跟那位小公子说些什么,看着开心的很。

    若当真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同样好奇出来玩罢了,但淑妃娘娘把三殿下当成眼珠子一般的宠,又怎么放心让三殿下孤身一人出来?

    “皇兄大抵是憋坏了,带着谢公子出来看灯吧,”李云安微微无奈,“皇兄的性子太不安分,这些年来少有人能受的住,伴读吓跑了好几个,却单单喜欢和二皇兄身边的谢公子说话,可惜皇后娘娘一直不放人,他也只敢趁这样的时机带人出来看看——不过今日倒是奇了,淑妃娘娘一向不喜欢皇兄与谢公子走的太近,怎么今日却肯放人?只是这护卫的未免也太过严密了一些……”

    半条街的便衣御林军看的周牧之哭笑不得,只能拉着李云安进了茶馆里躲着。

    茶馆里说书的是个老头,拿一把竹丝扇坐在高台上说的绘声绘色,他买吃食进来时还少见的被李云安取笑了一句:“牧之,你听听这是在夸周夫子呢。”

    他的父亲是当世大儒,坊间传唱多年,他早已经见怪不怪,所以落座的时候他眼里甚至还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