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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宣讲者(苏然)(五)

    上一章提要:...天,这几位干累了的奇怪客人就会拉下脸来,跟村里人一起蹲在打谷场里吃中饭。也许等到明天,戏班班主和夫妇师傅就会因为客人大量流失,而变得有空听人问问题。当然,到了那个时候,苏然自会得到两天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拉上厮混最久的几个玩伴,和戏班那对兄妹忘乎所以地玩他个痛快……然而,就像村塾的老先生常说的那样,“世事无常”。第二天一大清早,当苏然揉着布满血丝的惺忪双眼,在南地田埂上慢吞吞走了快一百步时,他突然被眼前事实激得睡意全无,一个寒颤差点摔进茂盛的玉米杆里:这条道上别说是粪块了,就连造粪的牛......

    上二章提要:...量优势、并且不知疲倦的敌人一轮轮没有停歇地涌来,将第一梯队的各个台军队幢不断向后挤压,控制区域随着表影的转动,每一刻钟都在显著地减少。凡人不比妖邪,他们会感到疲惫,更会因为自己和同伴的伤痛逐渐丧失士气,因此,负责指挥整个却月阵的中兵领军将军,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对第一线的队幢作出轮换。尽管这位领军将军在我朝高祖受晋禅时,公然烧毁告身出走岭南,但我仍要在这里指出,他的整个军事生涯虽然乏善可陈,但在那天的指挥当中,换作其他的主官,也不会有更多的选择。如果一位将军对自己的部属缺乏了解,甚至连统军......

    上三章提要:......

    上四章提要:......

    上五章提要:......

    上六章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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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仁允艰难地摇了摇头,手捶胸口,用一阵剧烈的咳嗽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对这番劝说,大先生并没有立即作出回应,但那个有纹身的年轻跟随却显得相当不忿,他把袖子往上一捋,梗着脖子就想走过来——

    “没必要。”

    褴衣怪客举起右手,不容拒绝地阻止了自己的追随者。“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让你见笑了,老前辈,”他转向刘仁允,很罕见地展示出最基本的礼貌:

    “非常感谢你的讲述。当年,你参加的是官道巡兵吗?”

    “没那好命,咳,咳咳,”刘仁允用拳头按住嘴唇,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让呼吸平稳下来,“大先生,你是好眼神,能瞅出来我吃过皇粮。要说那一年,巡兵可真是好差事,大判……啊,显祖先皇招兵,给的都是现钱新谷,俺们这些外地逃难过去的,都是挤着争着拼命想往里进,咋说也是给家里多挣一口饭。唉,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当年满汴梁城都是躲秦宗权跑过去的人,官府搭粥棚根本搭不及,饿的俺们那叫……咳咳,咳咳!”

    老人手拄拐杖,停顿了片刻。他闭上湿润的双眼,干瘪内陷的腮帮不停蠕动,就像是在咀嚼那份过于沉重的当年记忆。从西到东,整片乱葬岗鸦雀无声,静的能听到排队尾的人吞咽唾沫。姑娘媳妇,老头老婆,两百多人的目光现在全部集中在了刘仁允的身上,看着他吐掉浓痰,喘气休息,看着他犹豫再三,接连咂嘴,直到最后方才猛出一口浊气,下定决心:

    “不提了。没意思的东西,不提了。还是说我,我那命是真不好,那一天从城南角跑到城西头,结果连个手印都没让按,说我年纪太大,一下就给刷下来。当时,唉,真是走投无路了,身上就剩半块窝头,实在没办法,只能昧了良心替别人出丁。那是外城孝廉里一家卖香烛的富户,不想叫独子进民兵扛枪,就花钱雇了三个流民顶名额。唉,打完那一仗,我们仨人差一点谁都回不来……”

    “汴梁血战。”大先生仿佛完全理解似地点点头。“那应该是最近一百年以来,中原打的最惨烈的一仗了。但是有件事情非常奇怪:为什么人们总是对它避而不谈,提都不愿意提起来?”

    这也是苏然一直憋着想问的问题。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先生,真有点怀疑,这个怪人是不是施展了读心术法了。“我也——”苏然怯生生地试图开头,但他比蚊子哼哼还要细弱的声音,马上就被刘仁允的呼歇大咳嗽给盖了过去:

    “呼咳咳,咳咳咳!大先生,你这话问的好。我们都是从那时候走过来的人,真不愿意再去想当年受的罪了。太惨,太惨,就是因为实在太惨了,所以才不想再提。大先生,我好歹也算上过阵,就在汴梁城底下,这种事能说上两句。真刀真枪打仗,跟唱戏时候吹吹打打,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老刘的声音开始激动,他死死按住杖头,手指不住颤抖,连咳嗽一时都给忘了。只不过,这份激昂情绪一点都没感染到大先生,褴衣怪客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任凭四个跟随在那里搓手抠耳朵干捉急,脸上的表情反而显得轻快了些:

    “是的。即便妖邪的告示画已经见了上百次,真和它们面对面、看着满嘴尖牙朝自己扑过来的时候,还是恨不得马上拔腿就跑。”大先生冷静地描绘出一个个细节,几乎不像是在讲述与己无关的事情。苏然出神地望着他,确定无疑地相信,那就是这位怪客之前的亲身经历:

    “逃跑,瘫倒,下身失禁。第一次上阵,谁能免得了这些?”

    “跑的人差不多都死了……瘫的人也一样。真是,除了咬牙扛过来的,差不多都死完了。”刘仁允的语速有些变快,句尾的颤抖也愈发明显:“全都没了啊!”

    “老前辈。和你同在一队的,有多少幸存下来?”大先生没有一同感慨的意思,继续发问。

    “十一个。啊,十二个?”老刘歪过脑袋,因为费力的思考而皱起眉毛:

    “记不大清了。人老了,好些事记不大清了。别的队幢,不少直接都给打光了,殿前虎贲、羽林铁骑兵也是成片成片的死。唉,不光是兵,城里小老百姓也遭大难了,被妖邪杀的,事后瘟疫死的……”

    “孝廉里的那户富人。”大先生几乎是在有意提示了,“你有他们的消息吗?”

    “咋没有?这也是命,孝廉里冲进去一头蜚兽,好容易才打死,最少最少毁了有八户人家。雇我们顶名额那一家最惨,老的小的,一口人都没活下来。唉,你说说,我这个出去打仗的就身上肿了几块,他们这些拼命躲的反倒……嗯?”

    刘仁允如梦初醒地瞪大一双眼睛,白翳变戏法似地一下躲到角落,总是驼着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一分。他哆嗦着嘴唇,还想对自己刚才的话作些补充,然而覆水难收,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把人群当中嗡嗡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再给压下去了。这位曾经担任里长的老人,一下子变得是说也不是走也不是,十根手掌一次又一次地揉搓拐杖头,双眼止不住地寻找自家后辈,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我不再多说什么。”大先生严肃地宣布讨论结束。不过,他没有因为胜利而面露喜悦,正相反,那张被晒得黝黑起皮的方脸,反倒因此变得有些厌倦。尽管那表情只是一闪而过。“自己思考,才有意义。”这位怪客继续往下说:

    “如果谁有空,请把老前辈搀回家好好休息,我这里还有几个必须回答的问题。苏然?”

    “啊……我?!”苏然猛地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