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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这一睡,体温好比马厩拆了门,几十只铁蹄扯着乱扬的缰绳疯狂前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冲进了危险区。

    肺部大片火烫,像百来斤朝天椒绞碎了硬生生灌进喉咙里,鲜红的椒汁浸透了每一个肺泡。空气卷起滚滚热làng,汗水湿透脊背,huáng豆大的水珠沿着脖颈一颗一颗淌下,仿佛置身于s市既闷且cháo的三伏酷暑。

    颂然被热度烤得难受,偏偏意识不清楚,以为布布又发了烧,想爬起来替他量体温,可倦乏的四肢如同一摊融化的蜡油,铺在g上,铲都铲不起来。

    等他勉qiáng坐起,眼前一阵青光乱闪、虚影频晃,胃里开始猛烈翻腾,秽物争先恐后地往喉头涌。他匆忙扶着墙往卫生间走,左陷一步,右跌一步,摇摇晃晃好似踩着一地棉花。终于跋涉到卫生间,小腿倏地一软,跪到地上,抱着马桶吐了个倾海翻江,脑袋都差点浸进水里。

    零零碎碎吐了两分钟,几乎吐掉半条命,恍惚中他又记起一些什么,努力拽着扶手站起来,撑着盥洗台,看向那张洗脸镜。

    视野因为高烧而模糊不清,他反复眯了眯眼睛,凑近镜子,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右颊上长了一粒红疹子。

    伸手一摸,有些痒。

    颂然呆立半晌,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卧室内,开了震动模式的手机嗡鸣起来,在枕头底下焦躁地低震。颂然人在卫生间,听不见动静,g铺另一边的布布正抱着小兔子酣然入梦,也没注意到手机震动。

    如是反复三次,手机屏幕才暗了下去----对面放弃了呼叫。

    贺致远将手机放入衣兜,坐进了出租车的副驾驶。

    想给颂然打电话的念头是突如其来的,他并不清楚缘由,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国内时间的下午联系过颂然。

    今天更没有理由。

    他这两天的行程异常忙碌,简直抽不出一点闲暇。早八点不停不休工作到晚八点,前后出席了四场会议,下班后驱车前往圣何塞,在机场匆匆吃了一顿晚餐,然后立刻搭乘九点半的航班飞往洛杉矶。明天他要参加一场业界权威的数据安全会议,会议持续三天,他只排得出一个上午的档期代表swordarc研发组做演讲。紧接着是三场技术面试,对象是同样前来参会的博士生,以免他们舟车劳顿专程飞一趟硅谷。面试过后,他会赶最近的班机返回paloalto,把剩下两天半的会议jiāo给同事们。

    工作连轴转,他的心思被事业占满,本不该想到素未谋面的颂然。

    但是,当飞机缓缓降落在午夜的灯标跑道,与廊桥完成对接,他提着公文包走出登机口,掏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通讯录,按下了颂然的名字。

    内心有一种不知缘何而起的不安,催促他尽快与颂然通一次话,听听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确认他今天平安无事。

    可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等离开机场,贺致远已经连续拨出了三次电话,仍未得到颂然的应答。他说服自己,现在是午休时间,颂然可能正陪着布布睡午觉,明早再联系也不迟,便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抵达会场酒店已过半夜十二点,他身心疲惫,脱去衬衣领带,随手往衣柜里一挂,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惯例半杯红酒,宽衣入睡。

    凌晨三点,美梦突兀地断在了半程。

    贺致远睁开双眼,窗外夜色深浓,几栋高层建筑物灰影重叠,渐次印在天花板上,显得bī仄而冷清。他心神不宁,直觉般地掏出手机,又给颂然拨了一个电话。

    这次打通了。

    那边先传来轻而闷的咳嗽声,然后是颂然沙哑的嗓音:“贺先生?你……你找我吗?”

    贺致远一听就知道不对,翻身坐起,问道:“颂然,你怎么了?”

    大约隔了五秒钟,颂然才迟缓地回答:“我,我没事啊,挺好的,布布也挺好的,今天……我在照顾他,他……嗯,又发了几颗痘,不严重,也没再发烧了……我给他涂了外用药,那个,医生开的那个……”

    颂然的语气很虚弱,是那种极力硬撑也掩饰不了的虚弱:语速慢,咬字松散,择词简单,说话颠三倒四,完全抓不住重点……这些迹象告诉贺致远,颂然此刻的jīng神状态相当不济,思维也很混沌。

    电话里一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喧喧嚷嚷,持续不断。

    贺致远心中生疑,就问:“你人在哪儿?”

    “嗯……在,在医院。”颂然明显犹豫了一下,音量减弱到听不清的地步,“家旁边的那个……f大附属医院。”

    就在这时,医院广播适时响了起来。贺致远附耳细听,从中捕捉到了“急诊”两个字----为什么颂然会在急诊部?

    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你一个人,还是带着布布?”

    这样简单的问题,颂然居然思考了足足三秒钟:“一个人。”

    “为什么去医院?”

    “呃,我……”颂然磕巴了一会儿,嗫喏道,“我来帮布布……拿药。”

    贺致远不说话了。

    他听得出,颂然说了谎。

    沉默降临得过于突兀,颂然倚在候诊室冷硬的座椅扶手边,额头枕着手背,昏昏沉沉地想,贺先生大概已经发觉不对了吧。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呢?

    以他目前的jīng神状态,根本编不出像样的谎话,可他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固执地抱着那一线渺小的希望,还想继续瞒过贺先生。

    太幼稚了。

    幼稚得自己也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