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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3

    大楼内有几百户单位,但仅存的住户只剩个位数,就连大白天也是幽暗阴凉。

    没有任何一盏公用灯泡是亮的,灯罩上还黏满一点一点的黑色虫尸,居中的天井不仅没发挥采光的作用,反倒成了任意倾倒垃圾的深坳。

    东东走到一半,从天井探头往下望。

    下头堆满发霉的垃圾,散发出如死尸般的腐臭味,不知道是死老鼠或是鸡鸭的内脏被抛在天井底部,静静的等待蛆虫和细菌分解。

    那气味既恶臭又潮湿,而东东走的楼梯,却绕著天井反覆兜著圈子,像螺旋一样逐渐往上。

    黑暗的甬道宛如巨兽弯曲的肠子,而他走在巨兽的内里,无止尽的回旋,回旋。

    他小时候看过一个道德童书,叫做木偶奇遇记:

    木偶变成的小男孩历经苦难,最后幡然悔悟,在鲸鱼的肚子中,与木偶的创造之父重逢,获得真正的生命。

    那本该是一则适合小孩的床边童话,却变成不听仙女的话、不按照别人设定的规范走,就会受到各种严厉敲打的恐怖寓言。

    长大后他懂事了,回想起来,却不寒而栗:

    这些东西,到底想在幼儿的心灵内塞入什么样的价值框架?

    此刻,东东就感觉自己好像走在鲸鱼的肚腹里。

    就像那个恐怖的木偶故事一样。

    这栋近乎废墟的大楼,在人心之中也是极为恐怖的。

    它有很多称呼,例如猛鬼大楼,自杀大楼,说的绘声绘影,就是因为此地自杀案件频仍,不宜人居。

    老旧破烂加上灵异凶宅,也连累周边的房价一蹶不振,被列为都更拆迁的重点区域。

    但东东对这儿并不陌生。

    它毕竟曾是整座城市最具生命力的心脏、最熙攘繁华的市街,贵妇追求的时髦舶来品,都得到这区来采购。

    在一甲子前。

    若以正南与正北相连,作为中轴,按著城市的中轴东西翻转,如今市中心就在彻底对称的另外一端:西川校园附近一带,摩天大楼林立,商圈和行政中心全都转移到那儿去了。

    此消彼长,就像一枚看不到的太极,在城市底下暗自旋转,偷天换日,推动整座城市的兴衰。

    却抛下来不及跟上脉动的阶级,在爬满霉菌之处,慢慢的腐朽,繁华一梦终归虚无。

    …

    他初次踏入这栋猛鬼大楼,是被程母叫来看风水的。

    菁菁走了以后,有段时间东东死也不肯谈任何怪力乱神,但日子一久,程母想他释怀了,于是又来这套。

    程母坐在豪车上,隔著窗,远远指给他看。

    “东东,你看那边是不是......要处理?......不会有事吧?”

    “你不是最怕鬼?这种地你也敢买?”东东诧笑。

    他不怕鬼,但他屡屡想笑。

    笑自己在家里的存在定位,父母真相信他是谪仙下凡历劫,这种事先问他就是了。

    “买了?”

    “下半年法拍还会有不少释出。”程母含蓄的说。

    大概是内线消息了。

    东东后来也想通了,谁提早离场都一样,这世界还是转著,转著,马照跑舞照跳,他家公司底下也有千百个员工要挣钱吃饭。

    虽然这儿现在一点都不值钱,居民老的老,病的病,年轻人都用尽全力要逃出此区,却是逢低买进的时机。

    程家动用了各种管道和人头户在准备圈地。开发计画悄悄送进了审议,只要全拆了,都更了,市镇再造,那就不一样了。

    “够便宜就买吧。反正以后你是要全拆的,拆了晒晒地,七七四十九天后就没事了。”

    东东回得敷衍,用的还是民俗能理解的简单语言。

    不过基于好奇,东东还是先进去了。

    亲自去看看凶宅传说的源头。

    那是个烧炭自杀的老婆婆。

    人人都说,她为了报复不回家过节的不孝子,选择在月圆人团圆的中秋节烧炭自杀,却无人发现,直到尸水从门缝流出。

    新闻报导的沸沸扬扬,还做了一系列的专题,探讨独居老人的悲歌、孝道沦丧、邻居的凉薄,该区域低下的阶级结构......

    老婆婆死后没多久,不孝子也遭业报缠身,不到一年,也在此处上吊了。

    自此之后,开启一连串的鬼影幢幢。

    自杀忽然像是传染病一样蔓延,除了原住户陆续过世以外,甚至还有外地人专程慕名而来自杀的,更将受到诅咒的传说极速传开。

    敢住在此处的人越来越少,许多单位都空了出来,到了后期还失火过,烟雾呛死了几名行动不便、逃生迟缓的老人,又把外墙熏得一片焦黑,却没怎么损到主结构,只剩下穷到搬不出去的人继续住,越住越绝望。

    东东推门上楼,沿途踩过不少积水的坑洞。

    当时天井也被加盖封起来了,他摸黑找门牌号码很艰难,开了手电筒照了又照,一场超现实的魔幻探险。

    这栋楼的确有古怪,有一种欲成形却未成形的魔气,正在酝酿著。

    四周都是净眼可见的黑雾,和奇怪的高音频,像身处尸陀林般诡谲。

    但黑雾又太过稀薄,还构成不了威胁。

    好像缺少了什么。

    就差一点点了,这栋大楼已经汇集了足够的恐惧,对死亡和魔障的想像,还有长期处于贫穷的人们,咽下生命最后一口气时,从喉咙间咳出的哀叹与悲鸣。

    几乎都全了。

    就缺少一个核心。

    ─────憎恨。

    没了【憎恨】,或是没了【憎恨的对象】。

    好像就无处著力。

    擒贼先擒王,东东决定先找那个连续自杀案的起源处,也就是这栋楼出现的第一号自杀者────为了报复不孝子,而烧炭自杀的婆婆。

    当时,十六岁的东东单手结印,藏在身后随时欲发,但场面却变得很滑稽。

    那个传说中应该化成厉鬼,又蜕变成魔的老婆婆鬼魂,她对东东的出场一点都不惊奇,只是慢悠悠的从厨房晃荡出来,站在锈蚀的流理台边,叹了一口气:

    “我没自杀,也不是厉鬼,你们那套吓唬人的对我无效。我只是想吃烤香肠,算了......

    咦,你这孩子怎没穿道士服?真不敬业。”

    “穿戏服不会增加攻击力。我又不是傻。”东东吐槽回去,“这就够了。”

    东东配的七政君子剑是无形法器。

    只要手指还在就够了,弹指唤虚刃,随心所变。真正的灵能者就是这样。

    但在一般人眼里,东东的确是两手空空,没带桃木剑铜铃或任何装备,连纸钱都没有。

    非常不敬业,不像是收钱来作秀的道士。

    鬼婆婆斜眼打量他:“那你搞直播的?还是拍鬼屋探险的?啧啧,我没看过通灵人干这行,现在竞争也这么激烈了?”

    东东耸耸肩,懶得解釋。他打开手机地图,搜寻了片刻,说:

    “最近一家烤香肠距离公里,我可以去买,反正我也还没吃饭。要不要?”

    “你不是来抓鬼的啊?”老婆婆很惊讶。

    “我从小看到大。天下何处无鬼,抓得完?没见识的家伙才会嚷著要抓鬼。”东东笑了,

    “我帮你买香肠,吃完你就别闹了。”

    “我刚刚说了,我不是自杀,也不是厉鬼。我没闹事。”

    白发婆婆恶狠狠瞪了东东一眼。

    她烫了一头极短的卷发,很传统的发型,像是头上顶了花椰菜,想披头散发吓人都不行,所以只好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想吓走他。

    但对东东而言,实在没什么威吓力,虚张声势罢了。

    十六岁的东东双手插在兜里,悠哉的看著鬼婆婆:

    “吃不吃?爽快点,一句话。”

    “别耍我这个老婆子。”

    “我欺负你干嘛。呵。我平常还会扶老人过马路,为善不欲人知。”

    东东走到窗前,窗帘不仅泛黄,还发黑了,他拨开窗帘间的蜘蛛网,用力一拉,想让阳光照进来。

    但邻近的巷弄间距过窄,开了窗也无难见天日,黑屋还是黑的,只有一小隅微光。

    太微弱了,无光的地方反倒显得更深幽绝望了。

    “唉......”

    这一刻,身为天之骄子的东东才真实体味到一丝人世间的艰困。

    而鬼婆婆同时也叹了一口气。

    不约而同。

    “算了,我这就去买烤香肠,你可别逃走了。”东东说。

    鬼婆婆没好气的抬起手来。

    她枯瘦的手爪上,黏附了黑色的气丝,一缕一缕缠缚著她,也像墨色的蜘蛛网。

    整栋大楼四处都可以看见这样的黑色丝线,沾粘在生人和亡者上。

    “我还担心你下楼后就不回来了......”鬼婆婆说。

    “......”

    有人以一个全市知名的超级凶宅地址叫香肠外送,送过去竟然还是一间断水断电的空屋,对外卖小哥实在非常阴森,这种乡野怪谈很难不在灵异论坛掀波。

    但东东还是这么干了。

    他真心诚意的叫了外卖,登记了鬼婆婆的名字。基于灵能者独特的黑色幽默。

    …

    东东陪著鬼婆婆吃著烤香肠,一边听著整栋大楼的故事。

    这鬼婆婆,根本不具有凡人传说中祸乱整栋大楼、连连夺命的力量。

    她身上缠绕著可疑的魔气,黑丝纠缠拂也拂不尽,但她其实连厉鬼都算不上,因为她根本没有怀恨自杀的滔天怨气。

    东东发自内心困惑了:

    “那之前来的道士那么多,为什么收拾不了你?”

    “只有你是通灵人啊。”

    鬼婆婆慢慢啃著香肠,表情很满足,就像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家。

    东东看得很无言,但一人一鬼气氛和谐,他乾脆直问了:

    “你根本没有恨,何苦烧炭?”

    “想吃香肠啊!”鬼婆婆回得理直气壮。

    东东挑挑眉。

    吃香肠跟自杀什么毛线关系?

    “你哪里人啊?你们中秋节不烤肉吗?”鬼婆婆不太高兴的反问。

    “烤啊,长大后不跟家里烤,就跟学校同学烤。”东东说。

    “对嘛!我烧炭有错吗?中秋节不就是要吃烤肉!?”

    中秋节前夕,走在街上都能闻到烤肉飘香,婆婆个性好强,平素习惯做出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即使儿子不在家,老伴走了,还是可以弄些生活小情调吧。一个人难道不能自己烤烤肉吗?

    所以婆婆买了一串香肠应景。

    谁知道通风不良,一不小心酿成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新鲜的香肠还搁在冰箱里呢。

    “所以你烧炭只是为了......烤肉。”东东楞住了。

    “也没买多少肉,本来是想等我儿子回来,再烤多一点啦。”

    婆婆又挟走了一根烤香肠,

    “啊你买的这家很赞,我可不可以叫我儿子一起来吃?”

    “......叫吧。”

    婆婆的儿子也死了。

    那是发生在婆婆被当成负气自杀之后,儿子内心极度不安,他不了解为什么母亲忽然自杀。

    他薪资低工时长,一个星期无法回家是常态,并非恶意,而母亲向来很明白也体谅,他是为了养两人才努力工作。明明出门前母亲还好好的,没有吵架也没有赌气,儿子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

    所有人都把不孝子、弃养老母亲的罪名扣到他头上,儿子一时成为千夫所指,几乎无法在社会立足,工作也辞退了。

    但回到大楼,日子还是很难过,连左邻右舍都疯狂谴责他。

    这栋大楼老人很多,许多老人都在水平线下挣扎,又老又穷,身上有些病痛,却又不是大病,这是最磨人的,也最难获得子女的吁寒问暖。

    老人们长期处在害怕被子女抛弃的焦虑中,婆婆的自杀,就如一根火柴丢入了油桶,引爆了周边老人的恐惧和愤怒。

    “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孩子。原来都是装的。真是不孝!”

    “说不定那个不孝子常打她,她平常只是故作坚强,怕我们这些老邻居担心。”

    “唉......可怜喔,她真是苦命!苦了一辈子,拉拔独生子长大,结果儿子挣不到钱,还把她给气得......烧炭自杀,死不瞑目。”

    “呸!这不孝子怎么还有脸回这儿啊!这房是他妈妈的耶!”

    每一句批判都很沉重,一瞬间儿子成了全城最不孝的代表,好像所有人都能冲到他面前吐口唾沫,踩上几脚,来彰显正义。

    儿子迅速的消沉,重度抑郁,足不出户。

    最后,他上吊了。

    吊死在门口的天井中,绳索就挂在旁边的楼梯铁杆上。

    “所以你们【送肉粽】了啊。”东东点头表示理解。

    东东刚刚摸黑进门,是一路摸索著楼梯扶把上来,但走到这楼层时忽然短少了一段,空空的。

    楼梯扶把硬生生被锯走了一段。

    身为圈内人,他一见心知有异,这层肯定出过事。

    【送肉粽】是民间的习俗:

    人们相信吊颈自杀的亡魂怨气最重,如果不处理,它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抓人为替,引发连环死亡。

    解决方法呢,就是办一场俗称【送肉粽】的道教仪式,大概请的都是闾山派的黑头法师,把死者上吊自杀时用到的器具割下来,沾上鸡鸭的生血点过,再一路放鞭炮,直至把这些邪煞驱赶到海边。

    嗯,赶出海,太平洋没加盖嘛,就结束了。

    人们想的就这么简单。

    结果,那个送肉粽的法师大概是基于除恶务尽的想法,用电锯锯掉了一大段楼梯扶把。

    非常长的一大截,全都空了,害不熟地形的东东差点摔入天井之中。

    土地开发商的少东险些变成第三十三名死者,而且他还恰巧集了千万钜额寿险于一身。

    非常反讽,很适合成为另一个满足窥探欲望的新媒体专题,例如土豪家族发迹秘辛之类的。

    走道还飘散著腐臭的味道,估计有人把用过的祭祀活物也抛下去了。

    更可笑的是,那个号称被送肉粽送走的儿子,也被老母叫过来,正坐在东东对面吃烤香肠。

    ───等等,先生,你不是被送出外海了吗?

    东东越听越气,忍不住骂了:

    “搞什么,弄成这样是智障吗?这是公安危险!还有公共卫生问题!”

    “对对!年轻人你说的太好了!乱锯楼梯又不补很危险嘛!我就是这样摔死的。”

    门外忽然有个鬼爷爷探头插嘴。

    ─────本栋大楼的第三号死亡人士,发出不平之鸣。

    送完肉粽之后,法师也收了钱,大家觉得就这样了。

    但是被锯断扔海、而空出来的那一段怎么办?

    没人出钱补,于是就放著呗。

    结果不到一星期,一个别层楼的老爷爷,或许因为老年痴呆而忘记那边被锯过了,还是按著老习惯,一路靠著扶手摸黑上楼。

    ......就从锯掉的那个缺口摔下去了。

    好了,连环死亡事件不仅并未平息,拜那位黑头法师所赐,死亡战绩又加一了。

    但凡人们怎么想呢?

    可怕!太可怕了!

    这怨恨有多深哪!连法师都对付不了!

    大张旗鼓办了送肉粽,还送不走!这栋大楼还能住人吗!

    各种怪力乱神之说在附近传开了,加上新媒体报导的推波助澜,加油添醋后,越发精采。

    ────民众向来最喜欢追逐这种狗血传说,又兴奋又疑惑,却又四处传播,毕竟是茶馀饭后的最佳谈资。

    当外人吃著人血馒头时,对这栋大楼和周边的居民而言,感受到的却是恐惧,悲伤,和愤怒。

    恐惧著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也受到厄运的诅咒?

    悲伤著大楼内的悲剧,接二连三蔓延,可年迈的自己仍住在这儿,茫然失措的晚年,对周边的不幸产生了唇亡齿寒的同体感。

    愤怒著,却不知道该对谁怒吼?该生气谁?愤怒便郁郁纠结,压在心头。

    那些复杂的情绪无处可去,化成无止尽的螺旋,弥漫周遭。

    第四起,第五起,死亡相继发生......

    再来,都更协议价购的公告来了。

    老人们收到公文,困惑了。这【都市更新】说的是什么呢?

    建筑物未能符合都市应有机能,居住环境恶劣,足以妨害公共卫生和社会治安,主管机关将划定为优先更新地区,而都市更新处理方式,有重建、整建可选......这是公文上印的法源。

    白纸黑字,说的都是什么呢?

    要拆他们的家吗?

    “这边写,处理方式有两个......我们【整建】,整理整理,改进一下就好了吧。”

    “【整建】领不到啥钱的,选【重建】,才能赚比较多。”有人说。

    老人们戴起镜片磨损的老花眼镜,迟缓的理解这些蹦出来的新词。

    他们能领到多少钱呢?法源列出计算的方式叫做权利变换:按更新前的权利价值比率及提供资金额度,分配更新后的土地、建筑单元或权利金。

    接著老人们惊恐的发现,按照政府法规提出来的公式,折旧以后,所剩的权利价值,绝对换不到重建的新屋。

    这意味著,他们的老屋会被以极度贱价被买走,拆掉,然后他们只能滚蛋,带著一笔到哪儿都买不起房、微薄的拆迁补偿,流离失所。

    离开居住一甲子的地方,穷困的老人还能滚去哪里?

    “不走!我们不走!”

    “反对拆屋!拒绝都更!”

    老人们群情激愤。

    当然也有少数支持都更的屋主,通常是同时拥有十几户的包租婆,或是早搬出去的人,自己并不住这儿的。

    大楼内部分裂成两派,双方在都更协调会上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