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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梦行云

    此时此刻,凤竹口里的“贼眉鼠眼丑八怪”,正与“她的霜儿”彼此对坐。

    华年时道:“相君把持朝政以来,动循格令,衣寇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朝野侧目,惮其威权。我听闻皇甫府上有一片凤凰竹林,碧色连天,清丽无匹。”她唇际一弯,“据说相君每欲破灭人家,即入竹林精思极虑,喜悦而出,必不存焉。”

    皇甫思凝道:“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罢了。”她语气极轻,“父亲性格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就算……欲破人家,也不会有何喜悦之色。”

    华年时微一垂首。从皇甫思凝的视线看去,可以清晰望见她本应乌黑的长发里已经掺杂了些许雪色。其间原因一目了然。

    皇甫思凝有些心酸,无声微叹。

    华年时留意她的视线,指尖轻轻一颤,顿时捂住发间,轻笑道:“我变丑了,白霜不要笑话。”

    皇甫思凝道:“你韶颜玉貌,青春美丽,哪里会沾上半个丑字?”

    华年时低声道:“你不嫌弃就好。”

    皇甫思凝道:“我最丑的时候你都见过了,也从来没嫌过。我现在怎么会嫌你丑?”

    华年时掩唇一笑,眸中漾起难得的暖意。

    皇甫思凝刚出生时并不算好看。因为与父母样貌相差太大,甚至一度有不少难听荒谬的流言蜚语。她生有不足之症,幼时大多时候休养在床,直到五岁时,才在令花见入宫觐见时第一次见到皇甫思凝。

    那时她初见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头发黄,眉毛淡,皮肤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大得离奇,好似是一只进贡的圆睛狸花猫。一口又细又稀的小米牙,说话细声细语,根本兜不住气,正好又在换牙,一笑起来好几个黑窟窿。偏偏皇甫思凝还不知自己笑起来有多丑,一直很爱笑,和艳若春花的令花见站在一起,对比惊天动地,丑得惨绝人寰。

    连皇帝在面子上笑吟吟封赏之后,都在背后唉声叹气,可惜自家外甥女的绝世美貌后继无人。

    她对这个生得这么丑的姑娘忍不住心生怜悯。

    当天便央了尤皇后,让皇甫思凝留宿宫中给她作伴。

    这一作伴就待了好几天。原来她们俩吃的药一样,爱吃的东西也一样,要注意的事项都一样。就像是两个成双成对的水晶罩子,都被人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生怕一不注意就摔碎了。两个小女孩很快熟稔起来,一起念书,一起梳洗,一起在寝殿的走廊上无拘无束地奔跑,又一起被大惊失色的女官和宫婢们捉回去按在椅子上。

    连尤皇后都惊叹她们之间一见如故的要好,曾在私底下与令花见感慨道:“若是未儿不是女儿身……”

    皇甫思凝曾偷偷跑去问女官,为何她老是待自己与别不同。女官原封不动地把话传给了她。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硬掰出一个理由,道:“因为我从小就脾气大,别人都怕我,不敢靠近,只有她一个同龄的小孩子可以做玩伴。她当然不一样。”

    她是长公主,是一国之中最尊贵的小姑娘。别说脾气大,就是真的生了三头六臂,也照样有无数人争抢着扑过来舔她的鞋子。这谎言可笑得一下即可戳破。

    但皇甫思凝深信不疑,认定了她没人缘,在这深宫之内十分孤单,需要人陪伴。

    她觉得好笑,但看着皇甫思凝每每生怕自己寂寞的担心模样,又莫名庆幸自己撒了这个谎。

    那应该是她们最温柔无忧的时光。

    两年之后,令花见去世。她知道皇甫思凝和这个父亲一向并不亲近,心中忧虑不已,怕那个丑丑的小女孩被人欺负了也没地方去说。皇帝心中挂记外甥女的遗孤,时常命皇甫云来带皇甫思凝入宫觐见。她总要找各种理由跑去看两眼,一定要看到皇甫思凝好端端的才能舒心。

    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皇甫思凝的头发黑了一些,眉毛还是很淡,眼睛肿得像是两个核桃,仿佛一个悄无声息的人偶娃娃。本来面无表情,但是望见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抿着嘴哭了出来。

    她走上前,轻轻拍着皇甫思凝的背。陪着一起掉眼泪,任月亮从东到西,桥下流水不回头。

    但她们到底是疏远了。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无声地捏住了水晶罩子,自最细微处裂开无人察觉的罅隙。

    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她虽只比皇甫思凝稍年长数月,癸水却来得早了两年。尤皇后看着她染血的小衣,将她搂入怀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怀,轻声道:“緜緜瓜瓞,民之初生。”她不明所以,一旁的女官掩唇而笑,道:“长公主,天癸至,精气溢写,阴阳和。故可为人妇,能有子女,螽斯振振。”

    皇甫思凝没有母亲在身边,纵然嬷嬷再精道细心,也总有不周之时。

    一年宫廷御宴,她们比邻而坐。皇甫思凝变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盛开的花,娉婷娟好,既含睇兮又宜笑,令她移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