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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鎮

    張小凡深深地看著面前這個自稱「萬人往」的中年文士,心中泛起不好的預感,但同時在內心深處,卻另有一種力量,令他身不由己地問道:「請先生指教。」

    萬人往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這黑色短棒煞氣極重,黑光潤而內斂,人若近之,未及三丈之內,全身氣血必定為這煞氣逼迫,倒灌入心而死。」

    張小凡心中一動,忍不住便道:「不錯,當初我遇到這東西時,遠遠的就感覺身子發沉,噁心欲吐,幾乎便要昏過去了。」

    萬人往輕嘆一聲,看著他道:「不錯,便是如此了,」說著似乎微皺眉頭,低嘆一聲,「你居然不死,當真奇怪。」

    張小凡沒聽清楚他後面的話,追問道:「什麼?」

    萬人往微微一笑,卻不回答於他,只指著燒火棍道:「這黑色短棒,本是天生大凶煞之物,名為『攝魂』,卻不是魔教之物,數千年來從未出世,只在古卷孤本上有些記載,張小兄福緣深厚,居然能得這兩件世間至寶。」

    「攝魂!」張小凡臉色木然,低低地念了一句。

    「正是。」萬人往臉色恢復了平靜,道,「古書《異寶十篇》中曾有記載:天有奇鐵,落於九幽,幽冥鬼火焚陰靈厲魄以煉之,千年方紅,千年成形,千年聚鬼厲之氣,千年成攝魂之能。其實這等凶煞之物,本非生人所能掌握,沒想到張小兄……」

    「鐺……」一聲脆響,黑色的燒火棍從張小凡手中滑落下來,摔到地上,張小凡手足皆軟,只覺得胸悶無比,踉蹌退了幾步,死死盯著這些年來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燒火棍,竟是說不出話來。

    萬人往看著他驚駭神色,臉上卻突然掠過一絲冷笑,道:「張小兄,你怎麼了?」

    張小凡用力甩頭,幾乎連說話都覺得痛苦萬分,喃喃道:「怎麼、怎麼會是這樣,我是青雲門下,怎麼會用這等邪物?」他這時也想起當日在死靈淵下,難怪那些個陰靈會如此懼怕他的燒火棍,只怕多半是這「攝魂」做怪。

    萬人往看他模樣,便知這少年一直以來都在青雲門中長大,從未見過什麼世面,如今猝遇大變,幾乎便不知所措,只是看他樣子,卻似乎沒有什麼安慰表示,只淡淡道:「邪物?你以為什麼是邪物?」

    張小凡彷彿有些失魂落魄,怔怔地指著地上的燒火棍道:「這、這個東西不知害了多少生靈,還不是邪物么?」

    萬人往冷笑一聲:「殺得人多,便是邪物么?」

    張小凡幾乎想也不想,道:「是。」

    萬人往面有譏諷之色,眉宇間威煞之氣便漸漸露了出來,整個人看去彷彿都變了另一個人一般,但張小凡心中雜亂,卻是沒有注意到。只聽萬人往道:「請問閣下,公豬母豬,黑豬白豬,可都是豬?」

    張小凡沒想到萬人往突然冒出了這一句,怔了一下,道:「自然是了。」

    萬人往又道:「那麼獅子山羊,猛虎兔子,彼此殺戮,可都是生靈?可有正邪之分?」

    張小凡隱隱感覺到他要說什麼的什麼意思,但心下仍未明白,只得道:「是。」

    萬人往哼了一聲,道:「那再請問閣下,你所謂正道邪道,可都是人么?」

    張小凡呆了一下,有心反駁,但到了嘴邊卻發覺沒有話說,只得又道:「是。」

    萬人往一臉肅然,深深地看著他,直到看得張小凡心中都有些發毛,才聽他緩緩地道:「張小兄,你們青雲山有一件名動天下、震古爍今的鎮山奇寶——古劍誅仙,你可知道?」

    張小凡此時的情緒幾乎已完全被這個初次見面的萬人往給左右了,不自覺地點頭道:「是。」

    萬人往臉色突然一沉,厲聲道:「那你可還知道,這誅仙劍在千年前那場正魔大戰之中,殺戮了多少生靈,毀去了多少性命?若論方今天下,世間法寶,真正殺人最多,煞氣最重的,只怕再無過於你們奉為神明一般的誅仙古劍了!」

    張小凡腦袋中嗡地一聲大響,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就象是被人在面上生生打了一拳一般。同時,他彷彿覺得,在深心處,隱隱有什麼東西,自小開始就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地方,在隱隱一聲清脆的迴響之後,第一次出現了小小的裂痕。

    ※※※

    陽光燦爛,從大樹頂上照下,透過茂密的樹葉,變做點點小小的碎陽,落在地上,隨著樹葉的不停晃動,就像調皮的小孩,輕輕跳動一般。

    偶而有幾點陽光,落在了少年身上。

    張小凡蹲在地上,身前就是平靜地躺在地上的那根燒火棍,在陰影中,顯得難看而醜陋。這個萬人往所說的話,其實和當日在空桑山中碧瑤說的,在意思上並無太大區別,但由他口中說了出來,張小凡卻是感覺大不相同,在內心深處,隱隱有個身影,低低地冷笑著:他是對的,他是對的。

    萬人往平靜地坐在一旁,喝著早已涼了的茶,遠處,上了年紀的茶攤老闆往這裡看了一眼,便又轉開了視線,全然不知,這裡的少年,心中正如波濤洶湧的怒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小凡的臉色從原來的焦慮、掙扎、痛苦中漸漸平息了下來,他緩緩伸出手去,把地上的那根燒火棍抓在手裡,站起身來,對著萬人往,冷冷地道:「你究竟是誰?」

    萬人往此刻又恢復了他隨意的風格,原本眉宇間的煞氣都消失了,淡淡微笑道:「我?我是萬人往啊,一個遊歷天下的凡夫俗子而已。」

    張小凡盯著他,抓著燒火棍的手慢慢握緊,道:「凡夫俗子又怎麼會懂得這麼多的事?你是不是魔教的妖人?」

    萬人往倒也沒什麼反應,只是看著他,淡淡地道:「正邪之分,對你來說,真的這麼重要麼?」

    張小凡深深呼吸,重重地道:「是!」

    萬人往忽地冷笑,道:「既如此,你為何還用著手中這根魔教邪物?」

    張小凡身子一抖,但神色凜然,道:「這燒火棍或許是邪魔之物,但我用來斬妖除魔,便是正道,我便問心無愧,便如你所說的我門中古劍誅仙一般。」

    萬人往愣了一下,緩緩站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張小凡,像是重新認識了這人,嘴角居然還露出了一絲微笑,道:「你居然可以自己想到這一層,難得,難得,只是這份心思,便勝過了你們青雲,不,是世間大多數人了!」

    張小凡不去理他,只盯著他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萬人往卻不答他,反而道:「你這次往北而行,可是要回你青雲山么?」

    張小凡微怔一下,道:「你什麼意思?」

    萬人往微微一笑,道:「你還不知道吧,如今魔教已經重新崛起,勢力大漲,近日在東海流波山上聚集,你們青雲門去了不少人,在那裡會合其他各派,怕是有一場大戰了,你怎麼不去看看?」

    張小凡呆了一下,道:「竟有此事?」但他隨即抬頭,口中道:「那不關我事,我再問你一次……」話未說完便斷了,只這一失神的工夫,萬人往竟就像鬼魅一般沒了身影,甚至連遠處那個看茶攤的老闆都沒了蹤影,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茶攤,還有張小凡一個人。

    張小凡怔怔地看了看周圍,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怎麼,他卻感覺到一陣的寒意。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終於見他是一跺腳,走出這棵大樹,往東去了。

    張小凡走了不久,從大樹背後,轉出了三兩個人,當先一人是萬人往,一人是茶攤老闆,另有一人,卻是讓張小凡看見了必定大吃一驚的魔教少女——碧瑤。

    萬人往看向東方,微微點頭,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這少年性子倔強,心志堅定,倒有幾分像我當年的模樣。」

    站在他身邊的那個茶攤老闆此刻早已非那副老態龍鐘的模樣,而是目射jīng光,神態威猛,道:「宗主,他手中既然有我們魔教重寶,為何不把此人留了下來。」

    萬人往對被人稱為「宗主」處之坦然,只淡淡道:「噬血珠與攝魂不知怎麼,居然被這少年以精血融合,成了血煉之物。如今這法寶除了這少年,是沒有人可以再能驅用了,我們搶來也是無用。」

    碧瑤在旁邊哼了一聲,道:「我說當日在死靈淵下怎麼看著這棒子古怪,原來有這麼大的來頭。」

    萬人往轉頭看向碧瑤,臉上神色大是柔和,道:「碧瑤,你看這少年怎樣?」

    碧瑤臉上一紅,嗔道:「爹,今天本是女兒讓您來看看他怎樣的!」

    萬人往呵呵一笑,道:「這少年還是不錯的,只是自小受青雲門門戶之毒太深,要他入我們聖教,以他那份倔強性子,只怕千難萬難。」

    碧瑤臉色頓時黯淡了下來,低聲輕嘆。

    萬人往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女兒的頭髮,微笑道:「不過他能夠解開你多年來的心結,讓我們父女重新和好,這份情意,我們一定要還。」

    碧瑤神色一動,喜道:「爹,您有辦法?」

    萬人往昂首看天,一股威勢慢慢散發了出來,顯示出他是個長期手掌大權的人物,但不知怎麼,看他神情,卻似乎有著幾分悲愴,只聽他緩緩道:「要改變一個人的性子,雖然不易,但也不是沒有法子的。」

    碧瑤喜形於色,萬人往轉過頭來,看在眼裡,微微一笑,那神情與這世間所有父親看到女兒歡喜時一般無二。碧瑤沖著他父親笑著,卻注意到旁邊那個人皺著眉頭,低聲對萬人往道:「宗主,那只是青雲門一個無名小子,我們值得花費這麼大的氣力么?」

    萬人往搖頭道:「那少年手中有曠古未有的大凶法寶,而且看他樣子,居然還能操縱自如,將來必定不是池中之物,這等人才,若能收之,必定對我霸業大有助益,更不用說他還幫了我們父女一個大忙。」

    碧瑤連連點頭,道:「就是,我當日就和他說過了,若能入我聖教,爹一定會看重他的,他就是不聽。」

    萬人往失笑,道:「他怎麼會聽?他那個性子,從小又在青雲長大,早對我們聖教深惡痛絕。只不過,嘿嘿,噬血珠與攝魂都是這天下間至凶之物,雖然如今被這少年莫名其妙地煉成了血煉法寶,煞氣內斂,不露於外,但這兩件大凶之物帶在身邊,豈能毫無影響?以我看來,這少年修行未深,日夜又和這大凶之物在一起,時日一久,被這法寶內里戾氣所侵,性子必然改變,好殺噬血,到時正道不容於他,我們再小施計策,他想不入我聖教也難了。」說罷哈哈大笑。

    碧瑤呆了一下,一時心中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擔憂,竟是說不出話來了,只得怔怔望向東方,但見陽光燦爛,日正當中,古道之上,卻早不見了那一個少年身影。

    ※※※

    張小凡離開了那個茶攤,獨自一人向東而去。

    這時正是午時,陽光普照大地,過了空桑山的山區,便是一片沃野,空曠而少有人煙。只有一條古道,不知曾經被多少古人今人踩過,在這片原野之上,筆直向前延伸而去。

    張小凡沒有御空飛行,而是一個人默默地走在古道之上。剛才與萬人往的對話,在內心中對他的衝擊不可謂不大。雖然他面對著萬人往說話時正義凜然,但此時此刻,只有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卻仍是忍不住地問自己:難道我真的是對的么?

    黑色的燒火棍依然安靜地偎依在他的腰間,若有若無地,從它棒身上傳來絲絲涼意。

    走著,走著,走著……

    蒼穹下,古道上,滿懷心事的少年,忽然停住了腳步,仰首看天。

    那天是蔚藍的,高高在上,看去竟是那樣的高不可攀。

    張小凡怔怔地看著,嘴角輕輕動了一下,眉頭皺在一起,低低的,向著天空,彷彿也向著誰的深心,輕輕道:

    「人活在世上,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

    這一路上,張小凡風餐露宿,身上銀兩雖然不多,但他餓時在野外抓些野鳥野兔,困時就找個樹下對付一宿,反正他往日在大竹峰上因為做砍竹功課,身子也算強健,倒也不覺得辛苦。

    其實若是他御起燒火棍御空而行,自然要快上許多,但不知怎麼,他卻並無如此打算,總覺得心頭煩悶,總有那些困擾纏在心頭,便寧願緩緩而行,希望把自己心頭的疑問想個明白。

    不過若說到這裡,張小凡此刻心頭的問題,卻又如何是他這樣一個少年能夠想的明白的,任他想破了頭,總覺得師門過往的教導自然是神聖無比,天生就當如此,決然不會錯的;但再一想那個萬人往所說的話,卻彷彿也有幾分道理,取捨不下,真箇是困惑不已。

    若是換了其他人,比如說他的六師兄杜必書,便賊笑一聲,拋開不管,反正我身在青雲門下,自然是聽青雲門的話;而若是他那大師兄宋大仁,性子嚴謹,從根本上就不信這所謂的邪魔外道,那是連想一想的念頭也不會有的。

    偏偏只有張小凡,骨子裡性子比誰倔強,碰到了這個幾乎是對自己以往信念全盤挑戰的問題,便欲好好思考,想出個明白來。

    如此,他埋頭苦想,走了整整三日,卻仍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一日,張小凡忽然感覺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凝目向前方望去,古道前頭,卻是有一個小鎮,看去規模雖然不大,但可能是在這古道之上,人卻是不少。

    張小凡心中一陣歡喜,倒也暫時忘卻了煩惱,這三日來路上都少有人煙,這時看到了這樣一個小鎮,倒也讓人精神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