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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纪一

    销减芳容,端的为郎烦恼。鬓慵梳,宫妆草草。别离情绪,待归来都告,怕伤郎,又还休道。

    利锁名缰,几阻绝当年欢笑,更那堪鳞鸿信杳。蟾枝高折,愿从今须早,莫辜负凤帏人老。——风中柳

    自古红颜女子,未有不薄命的。如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妇;汉帝明妃,出为胡地妾。只落得个文士标题,史书叹息。不要说前代,即如了明朝杨升庵、王弇州、徐文长、汤若士这些名公,那个不吟诗作赋,垂吊芳魂,令人读之,且悲且愤。悲的是窈窕佳人,不配得风流才子;愤的是狰狞异类,断送了绝世名姝。就如万历末年,吴郡一个秀士,唤名陆斯才,表字千公,裔出簪缨,中年落魄。其妻喻氏,单生一女,小字蟾舒。自幼矜庄,长来妍丽。丹青翰墨、诗赋文辞,无不风雅绝伦。至于女红针指,巧夺天孙,一些不在话下。有一贴邻楚老,素以篾片为生,亦生一女,因产下母亡,乳名萱念。生年月日俱与陆家蟾舒相同,也有七八分姿色,只是才思不如。

    一日萱念对楚老道:“孩儿与陆家蟾姐,生年同日,意欲结为姊妹。一来可以学习他女工,二来可以讲论些经史,闺阁之中殊为不俗。”楚老甚是欢喜道:“我儿,你大有见识。然他家日下虽是清寒,却乃冠绅旧族。俗语说得好,‘旧凉伞,好骨气。’你怎好与他同行并坐,姊妹相呼?”萱念道:“爹爹差矣。我见当初男子,尽有草茅下士与帝室天潢,一日盟心,谊同刎颈。我与陆家,也没贵贱之分,料不尊卑阔绝,这也何妨!爹爹何不趁今日中秋佳节,过去与他商量,肯与不肯,再作区处。”楚老道:“这也有理。”连忙戴了一顶绰板巾,穿了一件串香色眉公布道袍,走到陆家。

    见了陆生,恭恭敬敬唱几个喏,两个分宾主坐下。楚老道:“老汉叨居咫尺,日与各位老先生盘桓,不能时常亲近。今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说话,特来告禀。”陆生道:“莫不是替小女作伐么?”楚老道:“老汉人微言轻,怎能当此重任。老汉向来并无子嗣,当年继娶寒荆,产下小女,即便弃世。今老汉年逾六旬,弱女无依。闻得令爱既娴坟典,又擅丹青,诚女中之学士,天上之仙姬。小女不揣,欲与令媛谊订金兰,情联花萼,得窃余光,三生厚幸。”陆生徘徊片晌,心下狐疑,即进与喻氏商议。喻氏道:“楚家女儿少年伶俐,其父亦与衣冠来往。与我蟾儿姊妹相称,我们为彼义父母,他日择个女婿,完被终身,亦是一段阴功,你去应允他便了。”楚老听得这些说话,十分快活。就请出陆生夫妇来,从新见礼说:“今日团圞之夜,即率小女过门何如?”喻氏道:“只是寒家门衰户冷,恐攀承不起。更有一言,礼物不须费心。”楚老回道:“深蒙雅爱,不但小女终身有托,即老朽身后无忧。”辞别去了。喻氏随到蟾舒房内,细述其事。蟾舒笑吟吟答道:“孩儿上侍二亲,下无同气,得他作伴,亦不寂寞。”

    那楚老回到家中,对萱念说:“陆娘子如此美情,你可即换件衣服,插带簪珥,待我备了代盒之礼,亲送你去。”

    过门之后,二女赛过同胞,事事相投。到了九月十五,乃是二人生日,蟾舒做了一首古风,写自己悬帨之意:

    吾家机与云,藻翰胡煌煌。千秋勤缅仰,风期河岳旁。

    繄我嗣厥后,蕙质袭明珰。为星耻为嫠,为鸟羞为凰。

    苞翙不言彩,熠煜难云光。悬帨当今夕,恰乃数之阳。

    影拟东篱瘦,蕊移蟾窟香。叔宝清谈日,千里驹昂昂。

    更羡神秀姿,莹朗如珩璜。荆布敛修容,怀古意自伤。安得红丝缕,绣作双鸳鸯。天地日以老,中心徒彷徨。

    写得齐齐整整,递与萱妹看了,要他和韵。萱念只得勉强做绝句一首,犹流播人间:乌衣端是昔乌衣,犹见差池下上飞。

    却恨雌辰惭配拟,碔砆何幸傍珠玑。

    日月如流,残年已过,又是上元。人家看灯嬉戏,姊妹二人翻阅毛诗,读到后妃阃化,《葛覃》《樛木》诸篇,流连讽咏,就即景描绘一图,十分精饰,写景传神,不数长康摩诘。

    一日,楚老去探望萱念,萱念即将此图要父亲装裱。楚老持回裱成,送还萱念,因而带在身伴。偶遇北京兵部尚书湖广谢藿园,问何人手笔,展开一看,极口赞赏道:“这画借在此细观一观。”问此女是何等家风,楚老道:“他父亲乃黉门秀士,祖系科甲,官至少参,历世簪缨。只因嗜酒喜啖,以至家道清乏。止有此女,誉擅闺闱。”谢公道:“我今要上京赴任,夫人去世,宦邸无人,欲取为侧室。就劳老丈为媒,聘礼自当从厚。”楚老道:“老先生分付,老汉敢不效劳。但他秀才人家,又是宦裔,不好启齿。”谢公道:“天下无做不得的事,你说我尚无公子,又无夫人,过去做现成的奶奶,寒儒听说厚聘,或者动心,也未可知。”

    楚老是个篾片,一味趋承,领了谢公之命,往见陆生。巧语甜言,陆生听了,不觉动火:“女儿做奶奶,我老子就是雌封君了,不特利其利,而且阔其阔。你去回覆谢老爷,径择日行聘便是。”楚老覆了谢公,谢公就写下一个双红名帖来拜陆生。那喻氏母子见冠盖临门,不明是何缘故,及听见说特来谢允,还只道为他公子求亲。谢公去了,留住楚老,细问端的,喻氏放声大哭起来:“我诗礼人家女儿,岂有为妾之事,还不快快覆他!便是尚书,难道可强占人家闺女么!我女儿素有烈性,倘是有些长短,阎罗天子面前伸冤诉屈,不是当耍。”楚老道:“都是陆大官人当面应允,明日就要行礼成亲了。黄金一百两,彩缎二十端,钗钏首饰都端端正正,况是当朝大老,我老人家怎好嘴不当嘴,不便,不便!”

    蟾舒见事势不妥,无计可施,暗将头发剪下,夤夜瞒了母亲妹子,投至一所古院,上写“同心圣院”,角门尚开,犹有灯影,避匿进去。这尼僧唤作月指,见了一个标致女娘,又且香云半觯,吃了一惊,即便细问。蟾舒从头哭诉:“师父若不见留,有死而已。”那尼僧月指只得留住院中。蟾舒对月指道:“极承美意,只恐谢家知觉,干连师父。我带得几件衣服钗梳在此,如今要他没用,将来变卖,以做盘费,同往僻静去处藏身几时。若借保全,师父恩德,没齿不忘。”

    月指怜他志气清高,就道:“此去毘陵不远,我有个道友在彼,觅一小船,同投彼处。”转身去设法了盘缠,把院中事务分付徒弟,二人下船。到了毘陵,寻着道友法名智弘,欢天喜地收拾一间幽雅关房安顿。蟾舒日夕在内繙经作画,不见一个生客,外边人铁桶不知。那月指也口口伴在彼。

    蟾舒投院之日,谢家正来行礼。喻氏走到房中,不见了女儿,只是呜呜咽咽,又不敢一字张扬。陆生写了谢帖,一毫礼物也不回,两盏清茶,打发媒人管家回了。喻氏说:“女儿自幼寸步不出闺门,一定奔井死了。天杀的,还我女孩儿来!”陆生道:“女儿没了,尚是小事。倘谢家风闻,如何是处!且不可昭彰,我有计较在此。萱姐左右不是亲生的,把他送去成亲,他哪里得知真假。只要与楚老官说通,况是他做媒,不怕他不遮盖。”当晚与楚老计较,楚老怕谢公势焰,且女儿嫁去就是奶奶,落得应承,遂道:“然虽如此,他行来的钗钏首饰,依旧还他,这些金子尺头,一件也动不得,都要拿来与我。你做太爷,我得金帛。”两个商议已定,遂把萱念假充蟾舒,拣定十日后成亲。

    不料神宗晏驾,泰昌御板,传出旨意,照今戎马生郊,疆场多事,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都要星夜来京,料理边关军务。谢公正掌本兵,见邸报如此,即日单骑赴京,止留一苍头及老专房二三人,分付至期迎娶蟾舒,小船赶至途中成亲便了。谁料又有兵科一本,凡兵部大臣赴镇临戎,不许携带家眷。谢公又差人来止:“如已在途,且沿途停泊,待我回京之日,马上差官来取。”不料起程,巳到昆陵马头。船中不便,苍头只得上岸觅一暂寓,竟没幽僻所在。远远望见一个尼姑,苍头上前问道:“那里有空闲院宇,可以安歇家眷之所,房金厚谢。”这尼姑就是智弘,是那同心院尼僧月指的道友。见说是家眷,没有男人的。便道:“我们庵中都是女众,倒也清雅幽静,雄苍蝇也飞不进的。”苍头道:“如此甚妙,即烦师太指引。”苍头进庵一看,果然好一座净院,只见:

    松涛夹道,柳絮垂阶。洗钵泉香,护幢云霭。供着的襄阳怪石,礼着的道子丹青。

    苍头回船禀过萱念,迁到庵中住下。时与智弘清谈,说及目下因缘,不觉泪零红雨。

    萱念一日忽见侧轩内题着数行小字,宛如闺怨,不写姓名,问系何人制作,智弘支支吾吾,不肯明言。萱念再三详问,却也遮瞒不过,说:“姓名倒与夫人不甚差迟,但他是空门弟子,夫人是香阁娇蛙,身分悬绝。”萱念道:“我辈皆有佛性,引我一见,听些出世立言,不枉道场旅宿。”智弘引到关房门首,又觉别一洞天。二人才接仪容,悲喜交集,心内各自惊诧。恐智弘专房涉疑,佯不厮认,假意各通姓名,序茶而别。嗣后智弘他出,两个诉出中肠苦楚。萱念再四劝解道:“姐姐天生才品,决不终落空门。况事已如此,妹子已愿作周坚,父母在堂,还当定省晨昏,克全孝道。”蟾舒听伊苦口,坚志少回。作词一首,粘之座右:

    偶写新词染碧纱,多情纤月照袈裟,篝灯无寐自横斜。

    夜静独嫌鱼子寂,漏沉更呢茗炉哗,焚些百和敌奇葩。——浣溪沙

    月指观见此词,就来委曲劝谕,智弘也来撺掇,蟾舒意允。月指就唤了船只,一同回家。香云已蓄,但未长齐。归家见得父母,又撇了萱念妹子,终日短叹长吁,抑郁不乐。母亲问道:“却是为何?”才说起萱念消息。正通知楚老,赶到毘陵,早已差官迎取去了,白白空走一场。

    不及半载,天启传旨,遍选宫人,以成大婚盛典。江南一带,部文未到,婚的婚、嫁的嫁,含香豆蔻,一霎时都做了病蕊残花。蟾舒知得,仍要薙发披缁。楚老闻之,来解劝道:“当初为妾,姐姐决意不从,今拣一门当户对的,完了百年大事,庶不负天生智慧之意。”蟾舒只得微微首肯。

    忽有城中少年顾又凯,十五游庠,名家旧族,且留意丹青,擅绝一时,自拟虎头再世。特央近邻刘妈妈到陆家议亲。此时事在危急,虽又凯家业凋零,陆生亦难计论,人才聪秀,喻氏必定应承。果然一说就成,下了些须聘礼,次日临门合卺,真是一对天仙下临凡界。

    成亲未满一月,忽有燕京旧识吴祭酒,是他祖父通家,书来招致幕中。虽琴瑟之欢难舍,为糊口计,不得不割爱远就。择日起程,共倾别酒。京华迢递,宿雨餐风,不则一日,到了京师。谒见吴公,吴公异常款待。却好圣上大婚礼成,各官争绘《葛覃樛木图》进上,没有当圣意的。吴祭酒亦命顾郎绘写,泼墨匠心,出人意表,用黄绫裱成进上。天颜大悦,赐赉吴公金帛,命宣画士见朝。召至文华殿面试长笺十余幅,皆画后妃故事,幅幅称赏。即着内官魏忠贤,赐内帑黄白金各十锭。谁知那忠贤是个风大监,随要顾又凯画太真出浴,禄山洗儿等图一百幅,都是春意yín蝶的故事,顾生回道:“又凯乃吴中秀士,今场期已迫,要归家应试,求取功名。”魏监道:“你要功名不难,描画完日,就分付主试官儿,与你一个举人,却不省了奔驰。明年进士,都在洒家身上。”顾生又托言父母年老悬念,一意要回,抵死也不肯画,违拗了魏监。魏监密令番子手,说“顺生盗内库金银,可搜他行李辎装,一一盘抢,都赏与你们,只饶他性命。”番子手如命而行。

    顾生一朝富贵,恰又顷刻贫穷。只得隐姓埋名,奔出京师。一路画些画儿,卖了充饥。挨到济宁地面,只见岸边泊着一只头号座船,上贴着兵部正堂封条,舡内只闻女子声音,并没正经男子。顾生口中高声卖画,舱中萱念见了顾生眉清目秀,衣衫褴缕,必定是暂时落魄的。即唤老苍头,叫他近舡,买了一张山水。仔细看来,上题“吴门天蹇痴生”,便叫人问“吴门相距千里,为何卖画至此?”顾郎含羞不语。又命专房再三盘问,方才回答,把这些圣上知遇并触忤雌奸的情事,从头告诉。说“家有山妻陆氏,成婚半月,即尔远行。今出于无奈,将画换钱,以作归计。”萱念在船,闻说陆氏,心中暗想:“既是吴门,又言新娶,决是蟾姐的姐夫了。嫁得这样郎君,我姐姐也不吃亏。”但众人属目之地,衷肠事不便细问,只说“还要画幅人物,是《葛覃樛木图》,可会得么?”顾生听了这四个字,猛然惊骇,暗道:“我娘子在室之时,曾作此图,不知飘零何所,独有义妹萱念得知,此女如何晓得?”便将计就计回道:“此图去年闻有我郡女郎描绘精工,今此稿不传,小生不能献丑。”萱念是个乖巧的人,便问“那女郎是何等样人?”回道:“便是山妻陆氏。”萱念笑道:“若如此说,男反不如女了。”道:“那绘图的与我有些瓜葛,今有书一封,就烦捎寄。”那书面上写着“封寄蟾姐姐亲启”,只看这几个字,都是钟王笔法。又赠元宝一个,以为资斧之需。顾生收了书,元宝辞谢不受。萱念又分付老专房:“这是我嫡亲姐夫,路途窘迫,你去拜上他,决要受的。”顾生只得受了。谢别去久,萱念跌脚道:“一时有伤怀抱,倒忘问他姓名。”

    那顾生拿了这个元宝,露了形迹,行得不上一站地方,几个捕人紧紧跟着。看他花子一般,那得这个元宝,决然是个贼盗。正走进酒饭店里,捕人叫破地方,一把拿住:“你这元宝是那里偷的,从直说来!”顾生哀哀告道:“我是姑苏秀士,打从京师出来,带此以作盘费。”内中一捕人说:“啊!是有来历的赃物了。半月之前,我离北京时节,闻说魏公公差一班番子手,拿获盗内库金银的大盗,尚未获着。你是钦犯了,拿去送官!”把元宝搜出,剥得赤条条的,止得单裤一条,送到官司。又撞着一个花脸,浑身是口也难分辨。受了刑罚,赃物入官,幸无对证,这官儿元宝到手,便也拖绳放了。

    这番遮身衣服都没半件,投在城隍庙中安宿。庙中老道见是斯文落难,与他一领缸灶色棉布道袍,又送一两银子。顾生千恩万谢,扮做云游道人,沿途抄化。可怜读书后生,那受得风霜箠楚,身子已是狼狈,耽耽阁阁,场期算来赶不迭的了。随路搭了个客船,挨到毘陵,回家乡不远。叵耐病势沉重,船里客人嗟怨。水手将床被单藁荐裹了,抛在岸上,不顾而去。歇得一夜,已是呜呼尚享。恰遇中秋之夜。正是:

    人间共赏嫦姮魄,地下难追李贺魂。偶有顾生邻舍,叫名杜小七,与人挑脚,送至毗陵。经过身边一看,认得这是顾大舍,客死穷途。便生一计,认做是他义男,将此为讹,骗些银子铜钱,有何不可。即在旁边假意啼哭:“可怜幼主是苏州秀才,京里回来,中途遇劫,一命归阴。求乞善男信女,随缘乐助,置买棺木衣衾。”那女僧智弘看见,发个慈悲,是他为首,共敛了十余两银子。也有助纸钱的,也有舍布匹的,俱是杜小七收下。买一口板皮棺木,捱到夜间,放落材去,上掩一条破布单,钉上棺盖,安在驿前滩上。其余银钱布匹,都一齐干没。

    可恨小七,就起天大不良之心,暗想:他新娶的娘子,乃是陆酒鬼之女,此妇十分标致。今顾大官死了,两家一样精穷,毕竟思量改嫁。只可惜我生意低微,不好开这臭口。趁他家中未知凶信,我走去报与他岳父母,先讨一个好。后来再看机缘,或者该是我小杜受用,不怕飞了上天。忙忙走到陆家,见了陆家夫妇道:“你女婿流落他乡,我因生意适在毗陵。见他裹床单被,躺在岸边,病体危笃,我要寻医救治,前中秋之夜,不想命赴黄泉。我将身边几两脚银,备办衣衾棺木,盛殓了他,才放心回来。”陆娘子痛哭,蟾舒晕倒不苏。楚老在家,听得震yín啼哭,跑到陆家,道为何事?喻氏说:“杜小七报道,我的女婿中途死了。”楚老也大哭起来,慢慢劝说:“死者不可复生,且免愁烦。”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劝断肠人。

    那杜小七一日替人驮着一担米,在阊门外撞着陆生,见陆生垂头搭脑,走近前来。小七问:“大官人那里去?”陆生道:“不要说起,我有万般心事,出来城外踱踱,以遣愁怀。”小七说:“闲踱怎遣得愁来,前面有个新开的酒馆,小子与大官人一壶解闷。”陆生听得酒字,口说“不好取扰”,肚肠痒刮起来。那小七又身无半文,就把别人的米舀出二三斗,递与店官道:“我两人要取醉尽欢。”满座酒客看见脚夫与秀才对饮,个个吃惊。吃到半酣,小七道:“方才不曾问得大官人心事,若要厮打操拳,在下尽当效力。”陆生道:“只为我女婿没在他乡,不能彀去奔丧,母女二人,终日把我僝僽、絮絮聒聒,家里实是安身不得。”小七暗道:“不趁这机会,更待何时!若要财礼,又一时不能措办,前日毗陵赚来财物,尚剩得几两,将来做这酵水,岂不妙哉!”真叫做:

    巧施恶计天难昧,用尽机心鬼莫知。

    小七又讨一壶梅花三白,接连劝了几大瓯道:“大官人不须愁闷,在下日逐攒得几两零碎银子,明日送与大官人去搬丧便了。”陆生假意说:“我与你水米无交,前收殓顾郎,已亏你好情。你的银予,是肩头上磨来的,我怎好承受!”再三辞谢而散。次日,小七对父亲杜济闻说知,至至诚诚买个大红封筒,封了三两多些银子,都是毗陵智弘在人上化来的,足足有一二百块,央个表兄—是苏州有名闲汉,绰号石崖柴,送到陆家。陆生接着,见是个红封袋,问“此是何意?”崖柴说:“杜家表弟致意官人,愿凶去吉来之意。”陆生不与喻氏得知,径自落盝。且不说起奔丧,买些酒肉肥嚼,数日之间,用得罄尽。将有半个多月,石崖柴走到陆家说:“表弟要与官人一会,在舍拱候。”陆生只道又请吃酒,高高兴兴同老石走去,见他坐上一间屋不光不糙的小人。小七出来,开口便道:“我与你许多恩惠,前者送财礼来,八字儿也不回一个。”陆生目定口呆,一字也回覆不出,那班人就支手舞脚起来。石崖柴假在中间做好人:“众兄弟不可动粗,他斯文一脉,只要他今日写个八字与杜七舍便罢。”陆生一时落局,只得写:

    陆门花女,丙午年九月十五日吉时建生。

    写完了,放在桌上。那一班人说:“若是假八字,我们脚伙里拳头是不认得人的。”崖柴道:“陆官人当初没眼睛,嫁了那短命穷酸。今朝杜七兄弟运米搬柴,一生受用不尽,决不是那样穷酸。陆官人,你放心。”随即买些鱼肉老酒,逊陆生上坐。小七道:“小婿奉敬一杯,明日黄道吉期,就央石表兄来取亲。妆奁之类一齐乾折,不消打点。”大口口口乱嚼而散。

    陆生路上思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样说法,我妻女两人才得相从。没奈何了,不若直道本旨罢休。”昏昏闷闷,睡到天亮起来,对喻氏道:“今日你要做送亲,早些打点。”喻氏道:“你莫非痴了,难道还是醉话?”陆生道:“我并不醉,却也不痴。蟾儿不幸女婿夭亡,青年守寡,极是难事。我已拣得个有饭吃的女婿,又不是偏房侧室,完了他终身。吉期定在今日。”蟾舒一听此言,犹如几盆烈火泼上身来,走向父母面前跪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岂更二夫!顾郎早逝,柏舟之风日夕自勉,有死无二,万望鉴从。”